第八十一章：秩序深渊

铅灰色的晨雾未曾散去，将骊山勾勒成一匹蓄势待发的青骢巨马，山脊嶙峋的骨骼在稀薄天光下裸露出一种死寂而坚硬的青灰，宛如青铜古器锈蚀的冷斑。

当秦怀之一行人抵达温泉水畔时，那座尚在孕育的庞大陵寝便以一幅令人窒息的“人海”图卷撞入眼帘。整个视野所及之处，满是无边无涯、蚁聚蜂攒的刑徒。

震天的号子声、沉闷如大地心跳的夯土声、尖锐刺耳的凿石音、车轮碾过泥泞的辘辘以及监工的呵斥声……万千声响绞缠、蒸腾，汇成一片低沉而粘稠的轰鸣巨浪，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山谷，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宏大”远非能用体积来堆砌，而是一种以数十万血肉之躯熔铸成的，冷酷到极致的秩序本身所散发出的震撼。

温泉水流淌不停，一水之隔的雾气却仿佛凝滞、胶着，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阴冷。秦怀之眯起眼，望向雾霭深处若隐若现的玄色旌旗，狰狞的朱砂夔龙盘踞其上，正是少府直辖骊山工坊的徽记。

“停下，不得再靠近!”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背景的喧嚣。

负责监工的章邯挡住秦怀之等人，十二名卫尉如铁塔般跟在他的身后，手中沉重的铜殳泛着幽光，每名卫尉的面孔上都深深烙印着靛蓝色的“骊山徒”字样，眼神冷漠到近似空洞，若不细看，还以为他们是十二尊兵俑。

秦怀之翻身下马，上前一步，高举玄鸟符令，铜铸的玄鸟在晨光中展开双翼：“秘案监秦怀之，奉陛下口谕，察问陵寝进度…”

“尚书章邯，恭迎御使!”

章邯目光如炬，拱手之时，嘴角绷紧，声音低沉而毫无转圜余地：“秦府令，章邯认得您，也识得这玄鸟符令。然此处乃皇陵重地，龙脉所系，若无陛下明诏昭示，无论何人都不得擅入，此乃朝廷法制，左相严令，还望府令海涵，莫使章邯…难做！

说罢，章邯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意。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腕间紧紧缠绕的一圈朱砂绳，绳结上坠着七枚小巧诡异的青铜铃铛，此刻却如同死物，纹丝不动，寂静无声。

“你…”

秦怀之一怔，始皇帝确曾亲授口谕，也言明凭此玄鸟符令可入骊山，但章邯只认白纸黑字，严守律法，这倒让他犯难了。

“秦府令？”

略等片刻，章邯见秦怀之拿不出明诏，再次拱手，动作更显强硬：“府令若无明诏，还请…速速离开，此地非久留之所，莫要…让章邯为难。”

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十二名卫尉已然将手中铜殳的锋芒前倾，同时厉声喝道:“退!”

此番前来，秦怀之带了随从，十二卫尉亮刃近逼，十几名随从见状毫无怯意，即刻抽出长剑护在秦府令身前，一时间双方竟僵持不下。

张蓁见秦怀之拧眉，担心他用强，赶忙在旁边轻扯他的袖子，“怀之，章尚书说的没错，皇陵重地，绝非擅入之所，此乃他的职责所在，怨不得他。”

“府令，”

陆戬虽然也已抽剑在手，但还是劝道:“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请旨吧。”

秦怀之本就没打算强横，没那个必要，他清楚章邯的阻拦并非刁难，只是职责所在。秦律严峻，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要遵守，否则上峰追查下来，章邯难逃法办，恐怕秦怀之也会被御史弹劾。

“那…好吧!”

无奈之下，秦怀之只能打道回府。

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越的马嘶撕裂了沉滞的空气，由远及近，如疾风骤雨般迫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铅灰色的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搅动、撕开，几匹快马疾驰而来，冲在最前的是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四蹄踏雪的神骏，上驮一名红衣少女，如离弦之箭般冲破雾障，直抵河畔。

“章邯！”

红衣少女的声音清脆却带着金石之音，穿透了周遭的喧嚣，“陛下手谕在此，秦府令奉旨查察陵寝进度，尔等速速放行，不得阻拦！”

来人竟是阳滋公主嬴阴嫚！

她今日的装扮与以往不同，身着赤红劲装，外罩玄色披风，乌发高束，仅以一支简洁的金凤簪固定，一张玉面在阴冷的晨雾中更显皎洁，眉宇间不再是那恬静，而是凝着与其年纪不符的锐利与威仪。

来至近前，她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人立，前蹄重重踏落，溅起一片泥泞水花。她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带着帝国公主独有的不容置疑，冷冷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章邯身上。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其上玄鸟纹饰与秦怀之手中的符令遥相呼应，在晦暗的天光下流淌着不容亵渎的帝王威仪。她手臂一展，帛书“哗啦”一声在章邯面前抖开，朱砂御印鲜艳刺目。

章邯看到御印，脸上那拒人千里的冰霜瞬间碎裂，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帛书内容，确认无误后，绷紧如弓弦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臣章邯，谨奉陛下谕旨！恭迎公主殿下，秦府令请！”章邯后退一步，深深躬身，声音虽依旧低沉，却再无之前的强硬。

话语间，他手腕上那圈缠绕的朱砂绳，连同那七枚死寂的青铜铃铛，随着他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帝王威压所触动，发出一声极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叮”声，旋即又归于沉寂。

卫衡站在秦怀之的身侧，他盯着章邯腕上的铜铃铛，略微蹙了一下眉头，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嬴阴嫚扫了一眼站在秦怀之身侧的张蓁，而后收敛威仪，冲着秦怀之嫣然一笑，将手中的诏书递给他：“你也是糊涂，来此处岂能无明旨？”

“是我糊涂了，还望章尚书莫怪!”

秦怀之朝章邯致歉，恭敬地接过帛书，不解地问:“公主，您怎么知晓我在这里？陛下…这份旨意？”

嬴阴嫚翻身下马，“还不是我父皇担心你被拦，一大早便命我给你送一份明诏，去你衙门和府上寻你，你却不在，便猜你可能是来这里了，我也只能快马加鞭赶过来喽!”

这番话字字透着皇帝对秦怀之的恩宠，令人羡慕不已，也透露出秦怀之能得到这份恩宠，与嬴阴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出来，尤其是张蓁，而且她还觉得嬴阴嫚就是故意如此说。

“怀之何德何能，竟劳烦公主大驾…”

其实，秦怀之也是心知肚明，刻意地客气，但又不能把这种想要避嫌的客气表露得太明显，只好尽可能地收敛，却又怕收敛过了头，让张蓁误会。

总之，他自己都觉得挺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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