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校园生活(上)
清晨六点,海田小学在微咸的海风中苏醒。
薄雾尚未散尽,像一层被海水浸透的轻纱,温柔地笼罩着校园。咸湿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昨夜潮汐留下的、鲜活的生命气息。远处传来几声海鸥悠长的鸣叫,穿透寂静,又被更近处海浪永恒的低语轻轻覆盖。几棵高大的凤凰木舒展开羽状的枝叶,在微凉的晨风里无声摇曳,筛下细碎跳动的光斑,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也落在那些小小的、忙碌的身影上。
包干区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已经挥动着大扫把,认真地清扫落叶。竹枝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韵律,是清晨校园里最朴素的背景音。偶尔有孩子追逐着被风吹跑的纸片,清脆的笑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活泼的涟漪。
教学楼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紧闭了一夜的窗户被一扇扇推开,如同睁开的惺忪睡眼。很快,琅琅的书声便从那些敞开的窗户里流淌出来,汇聚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声浪。稚嫩的童音,或清脆或略显沙哑,参差不齐却又充满力量,诵读着古老的诗文篇章,在潮湿的晨风里碰撞、交融,充满了整个空间。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声音是校园的脉搏,是它一天生命的起点。
六一班教室门口,黄诗娴静静地站着。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连衣裙,裙摆随着晨风微微拂动,清爽得如同海面初升的朝霞。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走进教室巡视,只是倚在门框边,目光柔和地望向教室深处。
几十颗小脑袋随着诵读的节奏轻轻晃动,专注的小脸上带着晨起特有的红晕。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打在课桌上,照亮了摊开的课本,照亮了孩子们微微翕动的嘴唇,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黄诗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一刻的纯粹与投入,总能让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宁静,仿佛所有喧嚣都被这琅琅书声涤荡干净。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书墨香和晨露气息的空气沁人心脾。
目光流转,穿过教室的后门玻璃,落在走廊另一端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上。
武修文正站在六二班的教室后门外。他微微侧身,目光专注地投向里面。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下颌线显得有些紧绷。他手里捏着几张显然是刚刚收上来的数学晨练卷,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某道题目的解答步骤上点了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这位学生的思考痕迹。他看得那么入神,连一片被风吹落的凤凰木叶子打着旋儿轻轻擦过他的肩头,都未曾察觉。
黄诗娴的心,像是被那飘落的叶子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丝微痒的悸动。昨夜宿舍楼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刺耳的刹车、狂暴的车灯、哥哥黄海涛那炸雷般的怒吼——瞬间又清晰地撞回脑海。那声“姓武的!你给我下来!”,裹挟着海风的咸腥和毫不掩饰的怒气,几乎撕裂了宁静的夜空,也把她那一刻几乎要沉溺的心跳猛地掐断!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近在咫尺、却最终未能落下的触碰带来的微凉触感。武修文伸出的手,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情绪……一切都被那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怒吼粗暴地打断。混乱中,她只记得自己冲上去死死拽住了暴怒的哥哥,用尽力气喊着“哥你发什么疯!”,而武修文站在原地,脸色在刺目车灯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里有惊愕,有来不及褪去的某种热度,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让她心碎的静默。
后来呢?黄诗娴努力回忆,却只有模糊的片段:她气急败坏地质问哥哥,黄海涛愤怒地指着武修文,指责他“深更半夜拉着我妹想干什么不正经勾当”,武修文沉默地听着,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最终只低声说了一句“黄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然后在她和哥哥激烈的争执声中,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教师宿舍楼那昏暗的门洞,背影被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
一夜辗转反侧,担忧和一丝莫名的委屈如同海草缠绕着她。此刻看着他安然站在晨光里,全神贯注于学生的作业,黄诗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只是他眉宇间那份比往日更深的沉静,让她心底又悄然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会怎么想昨夜的事?会怪她哥哥的莽撞吗?还是……会因此退缩?
“黄老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黄诗娴猛地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班长李小芸已经站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叠收齐的语文作业本,大眼睛里带着询问:“作业都收齐了,要现在放您桌上吗?”
“哦,好,好的,放我桌上吧。”黄诗娴迅速调整好表情,露出惯常的微笑,轻轻拍了拍李小芸的肩膀,“辛苦了。”
看着李小芸抱着本子走进教室,黄诗娴深吸一口气,也抬步走了进去。教室里的读书声似乎更响亮了。她需要专注,需要像武修文那样,把心神都投入到眼前这片琅琅书声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暂时压下吧。
晨读结束的清脆铃声如同解除了某种魔法。
刚才还沉浸在字句篇章中的孩子们,瞬间像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轰”的一声,安静的校园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沸腾起来!
“冲啊!抢位置!”不知是哪个调皮的男生吼了一嗓子,走廊和楼梯口立刻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呼啦啦地涌出教室。跳皮筋的女孩子迅速在走廊相对干净的空地上拉开长长的橡皮筋,灵巧的身影在“小皮球,架脚踢……”的童谣节奏中翻飞跳跃,扎起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另一角,丢沙包的游戏也热火朝天,沙包在空中呼啸来去,夹杂着兴奋的尖叫和“砸中啦!”的欢呼。
几个好学的小脑袋则迅速围住了刚从二班出来的武修文。
“武老师!武老师!”数学课代表王强举着晨练卷,小炮弹似的冲到武修文面前,指着卷子上的一道应用题,“这道题,用方程解出来和答案不一样!可我觉得我思路没错啊!您快帮我看看!”
另外两个学生也挤过来,七嘴八舌:“对对,我也是卡这里了!”“武老师,您昨天讲的那个辅助线,我还有点迷糊……”
武修文被几个学生簇拥在走廊中间,像一艘被活泼小鱼儿们围住的小船。他脸上带着无奈却温和的笑意,耐心地接过王强的卷子,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又看看王强的解答步骤。晨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王强列的一个方程,“设未知数的时候,单位统一了吗?你看,‘小时’和‘分钟’混在一起了,所以解出来才会不对。换算统一,再试试?”
“啊!原来是这样!”王强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太粗心了!谢谢武老师!”他接过卷子,和另外两个同学立刻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武修文看着他们,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这种被需要、能切实帮到学生的感觉,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熨帖着他昨夜被惊扰和审视后残留的不安与凉意。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喧闹奔跑的孩子,望向一班教室门口。
黄诗娴正被几个女生围着,似乎在讨论黑板报的版面设计。她微微弯着腰,侧耳倾听,马尾辫垂落肩头,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忽然抬起头,视线隔着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澈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关切和询问。
武修文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昨夜那尴尬冰冷的一幕瞬间回闪——刺眼灯光下她惊惶回头喊“哥?”,黄海涛那如同看贼般愤怒鄙夷的眼神,还有自己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的手……他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仿佛那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对着还围在身边的学生说:“快去吧,课间就十分钟,别光顾着讨论题,该活动活动了。” 说完,他脚步略显急促地转身,朝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喧闹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匆忙和刻意。
那短暂的、隔空相望的一眼,以及武修文近乎落荒而逃的反应,像一根细小的刺,准确地扎进了黄诗娴的心底。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原本和女生讨论的热情也冷却下来。一种混杂着失落、委屈和担忧的情绪,沉甸甸地弥漫开来。他真的……在意了?被哥哥那样粗暴地打断和质问,他是不是觉得难堪?甚至……觉得她家里给他带来了困扰?
“黄老师?您看这里用粉笔画朵浪花怎么样?”一个女生指着黑板报草图问。
“啊?哦……挺好的。”黄诗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再次飘向武修文消失的走廊转角。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谈笑声和杯盖碰撞的声音。他此刻坐在里面,会是怎样的表情?
办公室里的气氛与走廊的喧腾截然不同,弥漫着茶香和短暂的松弛。
几个没课的老师捧着各自的茶杯,或站或坐,享受着课间宝贵的喘息。靠窗的位置,教五年级语文的周老师呷了一口热茶,满足地喟叹一声,开始分享她班上的新鲜事:“你们是没看见,今天早上我们班那个小胖墩张磊,嘿,可出息了!捡到五块钱,噔噔噔就跑到我办公室上交了!那小胸脯挺得,跟个小将军似的!我狠狠表扬了他一通,小家伙乐得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哎哟,这可不容易!”教体育的陈老师刚放下他的大号搪瓷缸,闻言笑道,“现在的小孩儿,五块钱能买不少零食呢!搁我家那皮猴子,估计早揣兜里买辣条去了!”
“可不是嘛!”周老师一脸与有荣焉,“所以说品德教育得从小抓……”
角落的办公桌前,林方琼正慢条斯理地批改着作业。听到周老师的话,她手中的红笔微微一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她端起自己精致的白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斜对面武修文的位置。
武修文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正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准备倒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动作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还未能完全从清晨走廊上那短暂的“对视—逃离”中抽离出来。
林方琼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淡淡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却化不开她心底那一丝混杂着审视和复杂情绪的味道。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像是随口一提,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说起来,最近我们班那几个调皮鬼,倒是安分了不少。以前上课总爱嘀嘀咕咕讲海话,现在被我抓了几次现行罚站之后,都老实多了,知道上课要用普通话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资深教师特有的、点到即止的“感慨”,“风气这东西啊,带一带,管一管,慢慢也就正过来了。有些事,急不得,也未必非得搞得太特殊。”
办公室里轻松闲聊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周老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着茶杯没说话。陈老师也收敛了笑意,低头看着自己的缸子。其他几个老师交换着眼神,气氛有些微妙。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矛头指向的,正是武修文大力推行,甚至因此获得校长支持的“普通话教学”。林方琼是在不动声色地表达:看,不用你那种“特殊”的、近乎强硬的方式,我一样能把学生管好,把风气“带正”。
武修文倒水的动作停住了。温水注入杯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握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林方琼,只是垂着眼,看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压力笼罩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好奇,有观望,或许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昨夜黄海涛那充满鄙夷和愤怒的吼声“姓武的!你给我下来!”仿佛又在耳边炸响,和此刻林方琼这绵里藏针的“感慨”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看不出什么波澜。他没有接林方琼的话茬,也没有去争辩什么,只是平静地拧紧了自己的保温杯盖,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一叠作业本,站起身,对着离门口最近的一位老师点了点头:“赵老师,麻烦让一下,我去趟教室。”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说完,他拿着本子,目不斜视地穿过办公室,从那些复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背影挺直,脚步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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