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深潭之痛
黑牙浑身剧震，霍然抬头，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声音因为震惊而颤抖道：“苏......苏大人！您......您怎么会......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就好像......就好像您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一般！这......这怎么可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苏凌从未踏足过那地底深潭，为何能将那“泡澡”的“酷刑”描述得如此精准，分毫不差！
那墨蓝色的潭水，那沉重如汞的质感，那冰寒蚀骨、直透神魂的痛苦......苏凌的言语，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最不愿触碰的痛苦记忆闸门。
苏凌面对黑牙近乎失态的震惊，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勘破虚实的从容与深邃。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端起手边微凉的青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细腻冰凉的裂纹，目光似乎投向窗外渐歇的雨幕，又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诡异的地底深潭之上。
“苏某虽未曾亲临那地下密道，亦未曾见过那深潭真容......”苏凌的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人心上，“但从你方才的叙述中，点点滴滴，已足以让苏某窥见其非凡之处。”
他微微侧首，重新看向黑牙，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泽。
“那深潭，能存在于皇宫大内、荒殿之下，本就非同寻常。其水色墨蓝，沉重异于常水，更能排斥外力，凡此种种，皆非天然形成所能解释。更遑论......”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师尊那般人物，功参造化，几近人间至强，却常年隐于那地底，与深潭为伴。苏某猜想，此潭对于他而言，绝非仅仅是栖身之所那般简单。”
苏凌的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跳动的光点，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笃定。
“此等天地造化所钟之异水，对于寻常人或许是穿肠毒药，但对于你师尊那等境界的存在，或许......便是淬炼神魂、稳固修为、甚至寻求更进一步的无上补益之物。他选择那里，绝非偶然。”
说到这里，苏凌的语气中带上一丝了然的叹息道：“故而，他要你浸泡其中，其用意，便不难推测了。天地造化，岂是轻易可得？欲得其补益，必先承其酷烈。”
“唯有以肉身凡胎为炉鼎，先承受那潭水中蕴含的天地煞气、极寒阴力所带来的极致痛苦，磨砺意志，熬打筋骨，甚至......洗涤神魂。待到你身体乃至神魂都能逐渐适应、乃至承受住这份天地之力时，方是苦尽甘来，方能将这份外力，逐步化为己用，得大造化，成就非常之修为。”
黑牙怔怔地听着，脸上的惊愕渐渐转化为一种深深的敬佩。他用力地点着头，粗声道：“苏大人......您......您说得太对了！我......我当初若有您这般见识，也不至于......不至于那般痛苦迷茫了。”
他看向苏凌的目光，已然充满了敬服。
苏凌却并未停留于此，他目光如电，再次看向黑牙，仿佛要穿透他周身那若有若无的晦暗气息，缓缓道：“而且，苏某还猜测......你后来所修成的，那足以藏形匿迹、乃至护体伤敌的‘隐雾诀’，其根源......恐怕也与这深潭之水，有着莫大的渊源吧？”
此言一出，黑牙瞳孔再次收缩！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敬佩之色更浓。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带着颤音道：“是！苏大人明察秋毫！我......我的‘隐雾诀’，正是以那潭水中蕴含的至阴至寒的‘蚀骨幽煞之气’为引，以师尊所传独特法门，将之炼化、凝聚，方能在体外形成那护身黑雾！若无那潭水，若无那日复一日的浸泡熬炼，使身体与神魂逐渐适应并吸纳那煞气，我......是绝无可能练成此诀的！”
他心中对苏凌的钦佩，此刻已如滔滔江水。
这位年轻的黜置使，心思之缜密，洞察力之敏锐，简直可怕！仅凭自己一些支离破碎的叙述，便能层层推理，直至窥见最核心的隐秘。
这等人物，难怪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与江湖中，步步为营。黑牙忽然觉得，自己败在苏凌手上，或许......真的不冤。
静室内，烛火轻轻爆开一个灯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苏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并未显得多么得意，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更加幽深，仿佛在那深潭之水与隐雾诀的关联中，又看到了更多错综复杂的线索。他轻轻敲击着扶手，示意黑牙继续讲述那“泡澡”的具体经历。
黑牙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后方道：“那一日......和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似乎并无不同。”
黑牙的声音带着一种回溯过往的悠远。
“我醒来，地底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习惯了那种冰冷和孤寂，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挑水功课。”
“我像往常一样，走到那墨蓝色的深潭边，费力地用水瓢——那瓢也是特制的，比寻常瓢重得多——一下一下，对抗着潭水的诡异排斥力，将四个巨大的木桶灌满。然后，弯下腰，将粗糙的扁担压在早已磨出厚厚老茧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力起步......”
“可就在我气沉丹田，双腿微屈，刚要发力挑起那千钧重担的刹那！”黑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悸，“身后......就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毫无任何征兆地，响起了那个......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空洞而沙哑的声音！”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苏凌捻动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周幺肃立的身影也似乎绷紧了些许，两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下文。
“是师尊！是师尊的声音！”
“也许......也许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我当时......心头竟莫名地猛跳了几下，有种......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那声音就在我背后响起，近得仿佛说话之人就贴着我的脊梁骨！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手上的事，放下。’”
“我人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哐当’一声就把肩上的扁担和水桶全都扔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水洒了一地，慌忙转过身去。”
“这一转身......我便看见，在身后不远处，那片浓郁的黑暗边缘，师尊他......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依旧是一身宽大得近乎缥缈的黑袍，那黑袍的材质古怪至极，黑得纯粹，仿佛能吸收掉周围所有的光线。袍子的后摆极长，拖曳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却纤尘不染。巨大的连体黑帽依旧低低压着，将师尊的容颜彻底隐藏在深沉的阴影之下，一丝一毫都窥探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音道：“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周身却自然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仿佛他并非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切黑暗与寂静的源头，是所有阴影的汇聚点。我......我当时只觉得心胆俱寒，那股子敬畏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
“我哪里还敢站着，‘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朝着那黑影‘咚咚咚’地磕头，嘴里胡乱说着拜见师尊的话。”黑牙继续道，“我磕了大概三四个头，师尊突然开口了，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免了。’”
黑牙仔细回味着当时的感受道：“虽然......虽然只有两个字，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平淡得很。但......但我就是觉得，师尊这话语里，已经没有了最早那种......仿佛看蝼蚁般的冰冷，以及......以及对我的隐隐厌恶。”
“这细微的变化，让当时的我心中泛起波澜。我当时心里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想，看来这么久......日复一日的挑水、奔跑......我没有偷懒，没有放弃，所有的苦楚和坚持，师尊他......他虽然从未露面，但应该是看在眼里的。就算......就算现在还谈不上喜欢我这个徒弟，但至少......至少应该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的认可了吧？”
“就在我这念头转动之际，那隐藏于黑袍阴影下的师尊，再次开口了。这一次的问题，却让我有些意外。
“师尊他......突然问道，‘你来此地，几年了？’”黑牙说道。
“时间，在地底是混沌的概念......我愣了一下，随即努力思索。我当时......拼命回想。”
他解释道：“苏大人您是知道的，咱们大晋朝有逢年过节，尤其是新年祭祖祈福的风俗。我虽然在地底，但每次偷偷爬上去拿贡品充饥时，都会留意神龛上的情况。我记得清楚，那鳄首神像下的神龛旁，每次新年时，都会更换新的、写满了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内容的祷文绸布。我......我仔细数了数，那样的新祷文，我前后一共看到过七次。”
苏凌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我抬起头，恭敬地回答，我说，‘回师尊，此处不知日月，但弟子记得，应是有七年了。’”
“我说完这句话，地穴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那黑袍身影依旧静立如深渊。”
“片刻后，师尊那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裹挟了一丝极淡极淡、却难以忽略的......沧桑与慨叹，缓缓道，‘七年......一晃，又过去七年了啊。’”
“他这声叹息般的低语，在死寂的地底回荡，仿佛承载了无法言说的沉重光阴。我跪在地上，心中莫名一紧，我隐约感觉到，师尊这话，似乎不仅仅是在说他黑牙，更像是在感慨着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师尊到底在感慨些什么......”
“师尊感慨之后，又是好一阵沉默。”黑牙继续道，声音低沉，“那沉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屏息凝神，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终于，他又开口了，问我，‘这七年，反反复复，只做这一件挑水的事，你可曾觉得......厌倦？’”
黑牙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坦诚道：“苏大人，不瞒您说，我心里......当然是厌倦的。日复一日，对着同样的潭水，走着同样的密道，枯燥得让人发疯。”
“可我当时哪敢说真话？生怕一个不对，又惹怒了师尊，前功尽弃。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违心地说，‘弟子从未厌倦！师尊吩咐的事，必定有其深意，弟子只有感激，怎会厌倦？’”
他顿了顿，又道：“师尊听了，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也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然后，他又问，‘七年如此，你......可感觉到自身有何变化？’”
提到这个，黑牙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带着当年的兴奋。
“这个我可不敢撒谎！我立刻抬头，声音都带着颤音回答，‘有！变化太大了！’我抑制不住地向他描述，‘最开始太难了，每次都勉强完成，浑身是伤，觉得那水桶重如千钧，密道长得没有尽头。可现在......’”
“我甚至挥舞了一下手臂，仿佛要展示力量，‘现在一点都不吃力！挑起水，行动自如，快如奔马！而且......’我深吸一口气，‘而且弟子发现，全力一跃，竟能跳出十几丈远！’”
“可师尊又‘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反问道，‘那现在......还觉得吃力、辛苦，还觉得本尊是在故意刁难你么？’”
“我连忙叩首，语气诚恳中带着后怕，‘不敢！当初是弟子驽钝，误解了师尊的苦心！现在才知道，师尊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打磨弟子，弟子感激不尽！’”
“师尊似乎摆了摆手，让我向后退了十几丈。然后，他指着远处岩壁上一块凸出来的、看起来十分坚硬的石头，对我说，‘用你最大的力量，朝那块石头，轰出一拳。’”
黑牙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我闻言立刻沉腰立马，气沉丹田，将七年来积蓄的所有力量都凝聚在右拳上，然后猛地一拳轰出！”
“我只觉得拳风猎猎，空气中似乎都响起了轻微的爆鸣声！然后，‘轰’的一声巨响！那块坚硬的岩石，竟然......竟然被我一拳打得裂开了无数道缝隙，碎石簌簌落下！”
“我当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黑牙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的狂喜。
“看着自己的拳头，再看看那裂开的石头，巨大的兴奋和激动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我几乎要忍不住跳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成了高手，报仇有望了！”
“然而，这兴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在我嘴角刚要咧开的时候，师尊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根冰锥，瞬间扎透了我的狂热。”
“师尊说，‘这一拳，力道尚可，轰裂寻常岩石，也算......勉强及格。但，仅此而已，不过尔尔，没什么可得意的。’”
“我只觉得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蔫了下来，所有的兴奋和激动都化作了惶恐和自省。我赶紧收敛心神，再不敢有半点得意，恭恭敬敬地跪好，说：‘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定当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师尊似乎......隔着那厚重的帽檐阴影‘看’了我一眼。”黑牙继续道，“然后，他转身，朝着深潭走去，只说了句，‘随我来。’”
“我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袍身影后，再次来到了那墨蓝色、死寂的深潭边。那潭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师尊在潭边站定，背对着我，声音平淡无波，他说，‘既然之前的功课，你已做了七年，暂且算是打下了些许微末根基。从今日起，那挑水奔跑之事，便不必再做了。’”
“我当时心中先是一喜，以为苦役终于结束，但随即涌起更大的疑惑和不安。我忍不住问，‘师尊，那......接下来的功课是？’”
“师尊说，‘七年未曾好好沐浴了吧？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便让你洗个够。’”
黑牙说到这里，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仿佛那恐怖的经历就在昨日。
“然后......师尊他似乎......朝着那墨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潭水，微微抬了抬手指。接着，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下令道，‘现在，脱去衣物。然后，跳进去。’”
“我......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潭水......我舀了七年水，太清楚它的诡异和可怕了！冰冷刺骨不说，那股沉重的排斥力，还有水中蕴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寒煞气，光是接触皮肤都难以忍受，现在......现在竟然要全身浸入其中？！”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我看着师尊那纹丝不动的黑袍背影，又看向那死寂的、墨蓝色的潭水，仿佛那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可是......师命难违。”黑牙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我不敢违抗。我咬着牙，用颤抖的手，一件件脱掉身上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我赤裸的身体，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站在潭边，看着那幽深的潭水，最后看了一眼师尊那如同礁石般冷漠的背影，把心一横，眼一闭，纵身跳了下去！”
接下来，黑牙的描述变得极其细致而痛苦，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着潭水的冰冷与煞气。
“刚一入水——”黑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痛苦嘶哑，“那不是冷！根本不是普通的寒冷！是......是千万把烧得通红又瞬间淬火的冰刀，从每一个毛孔，狠狠地扎进我的身体！扎进骨头里！扎进灵魂里！”
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双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被那潭水浸泡。
“那潭水......重！重得无法想象！就像......就像是水银，不，比水银更重！紧紧包裹着我，挤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五脏六腑都要被压扁了！根本喘不过气。”
“一张嘴，冰冷的、带着浓烈腥涩味的潭水就疯狂地灌进来，直冲咽喉，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可越咳嗽，灌进去的水越多！”
“这还不算......那水里......那水里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冷的细丝，像活物一样，顺着我的皮肤，往我身体里钻！往我的经脉里钻！它们所过之处，不是冻结，而是一种......一种阴毒的灼烧感，又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奇痒无比，又剧痛难当！”
“我拼命想挣扎，想浮出水面，”黑牙的声音带着当时的绝望。
“可那水的重量死死地压着我，把我往潭底拖！我就像一块石头，在不断下沉！黑暗......冰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我。耳朵里是水流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有我自己心脏因为恐惧和窒息而疯狂擂鼓的声音！”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脸色苍白。
“更可怕的是......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好像看到了我爹娘惨死的模样......又好像听到了阿姐在哭......那些深埋在心底最痛苦的记忆，全都翻涌了上来......和肉体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我......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快要被这潭水彻底吞噬、消化掉了！”
“时间......完全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漫长。我不知道自己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就在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灵魂都要被冻结撕裂的时候......”
黑牙猛地喘了一大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整个人虚脱般地靠在了椅背上，大汗淋漓，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忽然，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我，将我缓缓地......提出了水面。”
黑牙粗重如风箱一般喘息起来，头低的很低，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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