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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3章如乐之和,无所不谐


邺城之外,骠骑军营地。

    魏延和甘风离开,马蹄声如同闷雷,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秋夜的寒风里。

    赵云和张辽站在土坡之上,看着烟尘滚滚在视野之中渐渐淡去,一时之间谁也没有立刻说话。

    秋风吹拂着三色旗帜,在他们头上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仿佛他们内心那些无法明言的思绪也在随之晃动。

    原先那种微妙的、由三人构成的短暂平衡,随着魏延的离去而被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有些尴尬的氛围。

    这种两个人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主动说要离开,两人似乎都在消化魏延这个变数离去后带来的新局面,也在权衡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最终还是赵云率先打破了沉寂,他邀请张辽到中军大帐当中一坐。

    张辽没有拒绝。

    两人回到了中军帐,赵云让护卫退下,亲自提起温在小小红泥火盆上的铜壶,为张辽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滚热的汤水,动作舒缓而稳定,一如他平日给人的感觉。

    那汤水只是普通的茶叶,加了姜片和些许盐末的驱寒之物,在这秋日渐渐寒冷的季节之中,除了一份温暖之外,也显出些许的务实与清醒。

    『文远,』赵云将陶碗推向张辽,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随口谈起一位同僚,『魏文长此去,虽是奇招,却也着实令人悬心。山东之地,情势复杂,豪强坞堡林立,民心向背难测,非比北疆大漠,可以纵马驰骋,快意恩仇。他只带二千轻骑,纵有甘校尉相辅,亦是孤悬于外,粮秣、军情、退路,皆是难题。』

    赵云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并未夸大。

    作为北域都护,他对每一支军队的安危负有责任,更何况是魏延这样级别的将领。

    张辽双手接过陶碗,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眉,也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寒意。张辽微微颔首,『风险确然不小。然二人皆勇烈绝伦,彪悍无畏,皆为万人敌也,又非纯粹鲁莽之辈。二人若能互为犄角,节制而行,以快打快,避实击虚,未必不能在那山东之地,搅动一番风云,令曹军腹背受敌,心神不宁。』

    张辽说完,抬起眼来看了赵云一眼,主动引转了话题,『有时僵局之下,正需此等锐气与胆魄,方能破茧而出。相较于山东未知之险,辽此番北上,倒是沿途听闻,北域边塞之气象一新,更令某惊叹。有闻说北漠如今商旅驼队不绝于道,胡汉百姓交错而居,竟有几分内地州郡之熙攘景象,可是果真如此?可见都护多年镇抚大漠,苦心经营之功啊。』

    这不是简单的恭维,而是一个恰到好处且极有分量的引子,既顺势接过了赵云关于魏延的话题,又自然而巧妙地将交谈的焦点引向了赵云本人以及他所经营的北域,打开了一个可供深谈的话题,也悄然将交谈引向了更深层的,也是关于二人之间的责任,事业与未来的方向。

    赵云没想到张辽这么快就转了话题,他原本还想着要如何更好的打开话匣子,结果好了,张辽先一步给开了……

    赵云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双手捧着那温热的陶碗,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毕竟大漠北域,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见证了胡人变迁的辽阔疆域……

    那里有苍茫的草原,有巍峨的群山,有奔腾的河流,更有形形色色、依存于这片土地的人。

    胡人。

    也是人。

    有喜有悲,有野蛮凶残,也有良善软弱。

    『北域……』赵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回忆的调子,仿佛在触摸一段漫长而厚重的岁月,『说来惭愧,云早年出身贫寒,后得幸效力于主公麾下……起初只知冲锋陷阵,陷阵杀敌,以为安邦定边,无非弓马娴熟,军纪严明,法令森严即可。直至受命镇守大漠,得主公不时教诲提点,方知天地之广阔,治国安邦之深邃,绝非仅凭武勇所能达成。主公常言,王道荡荡,非只兵戈,亦在教化,在经济,在使民安居,使四方宾服。』

    赵云说到此处,便是顿了顿,仿佛在整理脑海中纷繁的思绪与过往,然后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叙述』。而这叙述,绝非简单的流水账,每一段经历,每一个举措,都蕴含着丰富的细节与更深层的意涵,是在向张辽展示一个完整的,甚至可以说是立体的北域治理图景,也是在委婉地表达赵云自己的心迹与理念。

    『北疆苦寒,生存不易。胡族诸部,生计多赖畜牧,以往每逢白灾,冰雪覆地,牛羊冻毙殆尽,则其部族为求活路,往往硬而走险,南下寇掠。我汉军则疲于奔命,四处堵截追剿,岁岁年年,死伤无数,边地汉民亦深受其害,而仇恨却越结越深,几是无解……后来,主公有论之,言此非胡人性本恶也,实乃生存环境所迫,是生计之争,而并非简单好坏善恶之别……欲真正绝此边患,需先釜底抽薪,解其生存之困,导其教化之路。』

    赵云缓缓的说道。

    这是他在斐潜麾下后,一个重大的思想转变过程。

    从『只有死去的胡人才是好胡人』,转变成为『原归汉化的胡人也是好胡人』……

    这是赵云彻底丢开了所谓『好坏』二分法,开始向更深层次,更具体的去思考问题的转变。

    汉人之中,原本春秋战国之时,也有『性恶性善』之论,而斐潜则是给出了一个更偏向于后世经验的总结,人会影响环境,环境也会影响人,道德是人的上限,而律法是人的下限。

    胡人之所以不认为杀人为恶,是因为在他们的生存之地,杀人并不犯法。

    其实就算是到了后世,在某些荒山野岭,人迹偏僻之处,杀人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之事。

    之所以在后世大多数国家之内,随意杀人都会触犯法律,是因为在后世大多数的国家之中,统治者都明白社会需要秩序,稳定,才能创造剩余价值,天天乱杀乱搞,还有个屁的剩余价值可以积累?

    而斐潜这种不把『胡人』归类于纯粹的『恶』的思想,和之前的幽州牧刘虞有些类似,但是又比刘虞更进一步,因为斐潜同时还要求了武力上的保障,技术上的碾压,文化上的侵蚀,经济上的控制……

    赵云缓缓的说道:『故而,这些年来,云谨依主公之既定方略,于阴山脚下、云中郡、五原郡等水草丰美、交通相对便利之战略要冲之地,择址设大小互市共一十七处。不禁胡汉交易,反而派兵护卫市场安全,定立公平交易之规矩,抽十分之一微税,所得用以供养边军、维护道路驿站。』

    张辽默默的听着,时不时的点了点头。

    『此举初行之时,阻力颇大。关中多有非议,就连北域边将,也有不解,胡人亦多疑虑观望。起初,胡人只知驱赶牛羊,携带粗制皮毛前来,换取粮食、盐巴、铁器等生存必需之物。后来,我汉家工匠有意入驻市场,或受雇于胡人部落,教其如何更精细地鞣制皮革,使其更耐用美观;教其如何织造更厚实保暖、花纹精美的毛毡、地毯。其物产经过加工,价值倍增,所能换取之物资自然更多,生活得以改善。甚至……有不少汉家工匠因技艺高超,深受胡人贵族器重,被奉为上宾。』

    赵云又给张辽续了一碗茶汤,声音依旧是平稳有度,但是所描绘的景象却是波澜壮阔,展现出一幅不同于以往的血腥征战,而是充满生机与融合的边疆画卷。

    『文远你可见过昔日只知弯弓射雕的鲜卑贵酋,如今以佩戴一枚并州工官精雕的玉璜或玉玦为荣?可见过西边坚昆部的王子,能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认真地与来自并北的汉商讨价还价,只为给他的阏氏换一套关中出产,釉色温润的瓷器茶具?这些,云都亲眼见过。』

    赵云笑了笑,『更有甚者,一些较小的部落,如内附的柔然别部、高车残部等,见只要遵从大汉法令,接受册封管理,便可安居乐业,免受大部族的欺凌盘剥,竟主动遣使请求内附,愿为大汉屏藩,永为臣属。』

    『对于此类胡人,云奏请主公,许其头领子弟至长安太学旁听受教,习我礼仪经典;赐其首领汉姓,如阿史那氏改姓史,俟利发氏改姓利……又准其部众在划定的草场内放牧生息……不过么,其也需按其部族规模,抽调其青壮勇士,编入军中,由汉人将领统一统领训练,与我军共同征讨那些冥顽不灵,依旧以寇掠边郡为乐的鲜卑残部、乌桓流寇……』

    说到这里,赵云眉眼上的笑容渐淡,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北域大漠……实在是……太大了啊……』

    赵云的这一声轻轻叹息当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风霜雨雪的艰辛,也包含了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还多少有他面对北域大漠的广袤疆域,以及未能完成后续胡人部落汉化的未竟之憾……

    『北域实在太大了,东起幽燕,西接西域,部落林立,种族繁多,言语各异,人心更是复杂多变。教化之功,文化之融,非一朝一夕可成。』赵云那些不由得外露的情感,重新再一次的,收拢在了平静面容之下。

    『至今仍有如辽东塞外一些偏远地区的部落,或因旧日汉军征伐之血仇未泯,或因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豪帅,头人,萨满等裹挟煽动,依旧极端仇视汉人,时常下山劫掠商队边民。此外,还有北域色目之人,残忍食人,沟通无法,虽屡经剿抚,却如草原野草,烧之不尽。此乃云之心腹大患,亦深感力有未逮,常恐有负主公重托……』

    赵云目光停留在张辽脸上身上,『治理北域,犹如垦辟万年荒原,如今仅开其端绪,后续之深耕易耨,修渠引水,选种育苗,使其地永为汉土,其民永为汉臣,非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持之以恒不可。其中关节错综复杂,涉及部落平衡、人员调配、利益权衡、教化缓急,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甚至引发新的动荡……』

    赵云这番长长的叙述,看似在向『同僚』介绍自己的工作,实则是在向张辽进行一次深入的,甚至可以说是坦诚的『交底』。

    赵云详细的描述了北域的现状,以及他治理大漠的核心方略,也就是按照斐潜的指示,以经济文化融合为主,武力威慑与打击为辅,对那些已经取得的显著成效举措和模式进行说明,但是也同样点出北域大漠现在依然面临的棘手难题。

    特别是辽东方向的顽固势力,以及大漠之北的色目人……

    赵云通过这些叙述,其实就是向张辽表示,他在北域大漠多年,并非贪恋权位或是割据一方,而是确确实实有未竟之事业。

    北域大漠的治理。是一个长期的,复杂的,并且还是精细的系统工程,需要极大的耐心,智慧和定力,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或高压统治所能替代。

    虽然现在斐潜还没有给予明确的指令……

    显然斐潜也不会这么愚蠢,在这个时间点下达这样的指令,但是赵云也不是傻子,他能猜到一些意思。

    如果赵云和张辽能够合得来,能够谈得拢,那么在这个河北之地征讨过程当中,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权柄的交接,然后赵云回归中央,张辽出任北域。

    如果两个人相性合不拢,谈不来,那么没有直接明确下达替换的命令的情况下,也会形成有效的缓冲,可以后续再行安排。

    所以赵云说的这些话,也就等于是隐晦的向张辽表示:这些情况你需要深入了解,这些未竟之事业需要你坚定不移地继续做下去,这些经验教训值得你汲取。我并非不愿放权,而是希望权力的交接能够平稳过渡,这来之不易的融合局面和边疆事业能够得以延续和发展,不负主公之期望……

    张辽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整个过程当中没有打断赵云的话,也没有立刻发表什么自身的『见解』,或是对于赵云的举措进行什么『点评』。

    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尤其是一些自得自满的人,是不肯做一个倾听者的,他们更愿意去『指点』,去『评价』。

    很显然,张辽是一个良好的倾听者,他充满耐心的,从头听到了尾,直至赵云停下来之后,也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静静的思索了片刻,才缓缓的说道:『都护经营北疆,恩威并施,化干戈为玉帛,导生业以固民心,此乃真正的不世之功,非寻常斩将夺旗可比,辽闻之,唯有深感敬佩。』

    张辽首先诚挚地、毫不吝啬地肯定了赵云的功绩,表示他之前都有认真听,然后话锋微微一转,却没有点评赵云在北域大漠的举措好坏,而是开始分享张辽他自己的经历……

    同样的,张辽的每一段叙述,也都暗藏机锋,富含深意,『辽此前奉主公之命,并非一直在关中陇西,也曾率军西进,涉足雪区高原。彼地风光与关中,北疆迥异,天穹格外高远湛蓝,大地苍茫辽阔,民风亦是剽悍与淳朴并存,有其独特的生存之道。』

    赵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张辽开始描绘那片神秘的土地,『雪区之中胡人部落,以往皆信奉本地神灵。以萨满巫教为主,崇拜山鬼、湖灵、天神,行事决策多赖占卜问卦,生计则几乎全靠游牧,逐水草而居,生活极其艰苦,且部落之间为争夺草场,世代仇杀不断,结怨极深。』

    『雪区之地,多有日瘴,不见其形,却侵人肺腑,稍有不慎,便中其害。若以大军摧之,虽说我等汉军兵甲胜于胡,然有日瘴之害,杀敌一千也自损八百。主公洞察其情,因势利导。以五方上帝教义,传于雪区之中。』张辽缓缓的说道,『不动刀枪,不行兵马,却以医药、农耕、工匠之术为先驱,五方上帝行于雪区,传播教义,更身体力行,传授如何以草药疗伤病,以土石御风雪,以雪水灌庄禾……』

    『初亦如北域,胡人见汉人至,惧者有之,害者亦有之,然见病者得以愈,居者得以安,庄禾得以长,其心自渐归附。如今雪区大小部落,头人皆以能迎请一位五方道士至部落中为荣,待若上宾。旧日之萨满巫师,要么改宗新的教义,要么渐渐湮没无闻。』

    张辽看着赵云,『雪区归化,道教为先,此乃与大漠北域之不同也。非仅凭武力强逼,实乃我汉家之法,可安,可足,可定也。此亦是主公常言,汉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之功,潜移默化之力,绝非穷武一途是也。』

    赵云微微点头。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

    这也是斐潜和庞统放心让张辽前来的原因之一。

    见赵云似乎明白了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张辽紧接着,将下一个要谈及的话题,极其自然的,却又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更敏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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