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零章 心有不甘
申酉之交,夜黑如墨,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两年关中降水极多,夏日大雨、冬日大雪,因房俊担任京兆尹之时大力兴修水利、疏浚河道,使得降水虽多但水灾却越来越少,农田得到充分灌溉,年年丰收。
丽正殿内,灯烛通明。
朝廷里发生的事自然瞒不住东宫,自从陛下一系列手段施展出来,整个东宫便风声鹤唳、气氛紧张。
任谁都看出陛下这些手段、举措的真正用意。
而陛下一旦易储,就预示了东宫上上下下所有的悲惨命运。
古往今来,焉有善终之废太子?
而太子之下场,便是所有人之下场。
覆巢之下无完卵……
太子李象依偎着母亲,扬起小脸儿满是疑惑:“母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使得父皇非要废了我?”
这个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也搞不明白。
皇后苏氏冷哼一声,爱怜的摸着儿子的头:“你父皇是大唐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个天下他想怎样就怎样,何须原因?不过太子放心,母后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定然阻止他。”
李象不解:“难道皇帝就能为所欲为吗?前两日燕国公给我讲课,说起当年太宗皇帝曾有言‘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意思是即便皇帝不能一意孤行,要广开言路、虚心纳谏,更要克己复礼、心存敬畏,否则隋炀帝之殷鉴不远……可父皇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呢?”
皇后苏氏默然,她答不出这个问题。
沉默稍许,她安抚道:“太子不必担心,你是金典册封、昭告宗庙的大唐太子,是国之正朔,外头不知多少人支持你,纵使陛下一意孤行也不是那么容易。”
隋炀帝倒行逆施、千古骂名,大好江山硬生生被他折腾没了。
可即便如此,隋炀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最起码在即位之后的十年之间,隋炀帝乾纲独断、言出法随,朝野上下无人敢于反对。
李象似懂非懂,叹了口气:“若是太尉在长安就好了,有他在,我们才会安心。”
提及房俊,皇后苏氏顿时咬牙切齿。
那个棒槌只顾着自己的丰功伟业,非要跑去华亭镇指挥中南大战,却将她们母子抛在长安不闻不问,任由陛下风刀霜剑严相逼,导致局势越来越恶劣。
他若在长安,陛下岂敢如此步步紧逼?
那混账怕是早就打定主意坐视局势逐渐恶化,等到紧要关头再来逼着自己兑现当日承诺……
皇后苏氏握着李象的手,俯身在他耳边叮嘱:“太子一定要记住了,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不安全,不管母后在不在都要马上跑去光天殿那边寻求‘神机营’保护,那是太尉留给你最忠诚的护卫,只要在‘神机营’庇护之下,陛下就算将整个东宫六率都换一遍,也莫奈你何!”
全部由书院学子组成的“神机营”不仅是宫内唯一装备火器的部队,更是忠于东宫的坚固屏障。
李象自然知道光天殿驻扎的“神机营”,闻言小脸紧绷、郑重颔首:“母后放心,我记住了!”
想起此前晋王兵变之时“神机营”浴血奋战庇护于他,他便信心满满,因为他知道这是太尉送给他的最强神兵。
忠心耿耿、坚若磐石!
*****
英国公府。
书房内,李勣、李震父子听着李弼详细叙说今日卫尉寺之事,不约而同一并皱起眉头。
李震咳嗽两声,苍白面容略微泛红,摇头道:“连独孤览都知道阳奉阴违,我家又怎能孤注一掷帮助陛下易储呢?储位内国之根本,一经动摇必然涉及震荡,后果不堪设想。”
李勣默然不语。
李弼见侄子精神萎靡、气色不好,关切道:“可是春日气候变幻导致病情严重?这些事务你不必过多操心,有我与兄长操持就行了,你只需好生养病才是正途。”
李家二代之中人才不多,唯独李震算是佼佼者,却天生体弱多病,每到春秋之交气候变化便病情加重,惹得全家上下颇为关切,毕竟再高的爵位、官职,再底蕴深厚的家族都需要一个健康、聪明的子嗣来予以传承。
李震苦笑:“国势蒸蒸日上本是煌煌盛世,却偏偏搅合得风雨飘摇、多事之秋,我又岂能无牵无挂安心养病?咱家卷入易储之事,实属不该。”
李弼变色变幻一下,叹息不语。
李勣喝口茶水,沉声道:“这天下是陛下之天下,非太子之天下,储位之归属自当由陛下一言而决,此天家之事,何曾轮到臣子置喙?吾等身为人臣、皇恩深重,自当忠于陛下,而非忠于太子。”
李震摇头,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李勣不悦:“这天下是太宗皇帝辅佐高祖皇帝打下来的!”
李震极其少见的顶撞父亲:“父亲此言差矣,这天下是满天下的功臣勋贵辅佐高祖、太宗打下来的。”
李勣忍着怒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乃天下之主!”
李震起身,躬身一礼:“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皇帝不过是天下人推举之领袖而已。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太宗皇帝亦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见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皇帝也好,大臣也罢,做任何决断之初衷当应以天下为先,岂能轻重不变、公私不分?将一己之私欲凌驾于万民福祉之上,是为昏聩也。”
“放肆!”
李勣怒气勃发、须发箕张,喝斥道:“无君无父,颠倒纲常,汝欲造反耶?”
李震苦笑:“儿子不过与父亲理论一番而已,家中大事,自然由父亲一言而决,儿子身体不适,先回去吃药了。”
先后向父亲、叔父施礼,转身告辞离去。
书房内陷入沉寂。
良久,李弼才轻叹一声,道:“无怪乎陛下急切,如今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崇尚那些诸如‘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之学说,长此以往,皇权衰落矣。”
颇为讽刺的是,这些学说之根源就在于陛下太宗皇帝、当今陛下曾经寄予无限厚望的贞观书院。
亦或者说,根底在于一手绸缪组建了“军机处”削弱皇权的房俊……
李勣怒火消去,喝了口茶水,眉头紧锁:“学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无定式,总是此起彼伏、周而复始,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倒也不必在意。咱们不是研究学说的学究,哪一种占据上风咱们便依附于哪一方,如此而已。只是如今咱家被陛下绑上他的战车,一时半会儿却是下不来。”
他倒不是不能掺和易储之事。
而是如今东宫之地位极其稳固,朝野上下支持太子者不计其数,陛下非得逆势而为,自然苦难重重、步步荆棘。
只是陛下通过李敬业这个李家的嫡长孙攥住了他李勣的命门,要么看着李敬业跟着陛下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最终连累家族,要么就得亲自下场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被陛下拿捏得死死的,毫无脱身之机会。
最终不得不恨恨骂了一句:“敬业这个蠢货!”
忠君自是应当,但愚忠便不行了。
不顾整个家族之安危荣辱一味听从陛下旨意,甚至宁肯被陛下当刀挥向东宫,岂止一个蠢字了得?
李弼却不认同兄长对于李敬业的指责:“忠君没什么不对,站队更是理所应当,古往今来举凡易储之事大多牵连甚广,但绝大多数时候站在皇帝一边都没错。”
一旦涉及储位之争,站在皇帝一边是最稳妥的做法,皇帝愿意立哪个儿子就立哪个,我只忠于皇帝。
当然也不是没有反例,武德年间太子之争,那些站在高祖皇帝一边的文臣武将们不少人事后便遭受清算,因为他们忠于高祖皇帝就等同于忠于太子李建成,结果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大获全胜……
李勣沉吟良久,缓缓道:“但愿如此吧。”
陛下利用李敬业“绑架”整个李家固然令他投鼠忌器,可抛开这些,他本心也有不甘。
房俊坐镇华亭,剑指天下。
安西军一路横扫大食、狂飙突进,无论战线、战绩都远胜于当年的霍去病,注定要留下一份彪炳青史的功绩。
水师千帆竞发、炮声隆隆,正在中南半岛以席卷之势开疆拓土、伐师灭国。
而他这个曾经的军方第一人却困守长安、鞭长莫及,一切功勋、荣耀皆与他无关。
他可以接受投闲置散坐上冷板凳,但不能接受麾下将领看向他那充满渴望却又失望的眼神。
权力的分配是自上而下的,但权力的来源却是自下而上。
没有麾下将领的拥戴、支持,他空有一个英国公的爵位、尚书左仆射的官职,又有何用?
一兵一卒都指使不动,何谈权力?
而麾下将领对他的拥戴、支持,所为也不过是利益而已。
你不能给别人带来利益,别人自然对你弃若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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