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啼痕重（三）

堂会戏台搭设在陈府后园的莲池附近。

垂柳鸣蝉，榴花迎人，再点缀以莲池的池水静无波，芙蕖正开满，别是一番令人流连称赞的好景致。台前柳荫下，除首席一套“官座”是紫檀木外，观戏棚里其余男宾席面桌椅皆是红木。

“少奶奶，你瞧，那刘家父子也来了呢！”莲雾便同自家少奶奶往西面的女宾厢去，便咬耳道。桃良顺着她的眼神睃过去，陈老爷正同一个着了一身烟色绸子长衫的方脸中年男人谈着什么，眸子闪着谄媚奉承的精光。桃良唇畔轻牵，这些达官显贵的人向来练就一套虚与委蛇的好本领，不进班子里当角儿那才是可惜。不过有时倒也说不清哪个是角儿哪个是看客，无论什么地方，总会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上演一出又一出悲欢嗔痴的戏。

台上锣鼓铿锵砸出戏文中旖旎绚烂的世界，台下嘈嘈人声也随着昆剧婉转绵长的唱腔渐渐平歇。今年堂会请的除却德洪班外，还有一位北平伶人。不少人也是因这个新鲜噱头而来，谁知眼见德洪班已唱了《破洪洲》、《天女散花》、《锁麟囊》等几出戏，那位伶人还是迟迟未登场。有些耐不住性子的人不免便议论开来。桃良不动声色呷着茶，用余光去瞥坐在东头的水伶春，心有灵犀似得，两缕眼神就这么跨过人群缠扭在一起。

须臾，席下掌声欢喝声开始汹涌，水伶春的眼神倏然折回了台上。桃良亦跟着瞧过去，见戏台已立了一位妆扮作穆桂英的伶人，她原以为水伶春亦是新奇这位北平名伶，谁料一转头就瞧见水伶春身形定定，脸色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人，眸子仿若刹那间注入了翻腾的滔天巨浪。桃良一怔，正将水伶春的嘱咐抛在脑后准备过去安抚她时，对方却兀自起身离去了。除了桃良，并没有人留意那一抹素青倩影逐渐远去，直至最后完全隐匿于垂柳的颜色中。

桃良用指间轻扣着桌案，无心去看戏，只时不时抬眼望一望西沉的日头。待唱到午场临尾时，桃良这场戏的主角儿才堪堪来迟——但见众锦衣宾朋之间，有一老妪怀里抱着一包什么东西，在人群里无头苍蝇般穿梭，目光摇移睃巡，在找什么人人一般。

她肥硕的身躯在拥挤之间行动不便，不是踩了这个小姐的脚，就是撞了那个太太的膝。引得好几个女宾纷纷怒目而视，口中“哎呦哎呦”的痛呼。见这老鼠误闯皇宫似得变故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桃良眸光慑慑噙着冷笑。陈太太也注意到这事，忙把几个家丁招过来，强端着姿态小声吩咐他们将那老东西轰出去。

见三个皮肤黑糙的壮汉挡在她面前，老妪先是赫的一愣，待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快起来，别挡着我找人。”那几个汉子如一座山似得将她堵了个严严实实，为首的厚唇男人怒目金刚般冷冷开口：“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快快滚下去，这是大太太吩咐的，看你也是上了岁数的人，识相点，别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着，余下那两人便做出要拉扯她的架势。

如此以来，那老妪索性发了横，“奶奶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动我？知道你祖奶奶是干什么的吗，也不打听打听去！老娘可是从小就伺候二少爷的，如今这府里的人哪个见了我不敬重一声吴妈！再挡着我找人，回头我上大太太那儿告你！”说着便又要一头扎过去。不远处的莲雾与桃良交换了一个眼神，莲雾便掐尖声音叫道：“哎呀！这不是吴妈吗？不是前两日便被罚关了柴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吴妈寻声瞧过来，用鼻子“嗤”了一声，目光并未落在自家主子身上，而是向她旁边的三小姐望去，又用力推搡着家丁，眼见他们已动手拉扯自己手臂，吴妈想起有人对她说的话：“若这事儿能让你揽成了，以后岂不是能重回太太那边颐养天年？岂用继续在这儿受她们脸子。”便一横心，挣出手来跳着探头冲那边吼：“三小姐！三小姐我是吴妈呀，当年也给你做过好几身儿衣服，听说你要定亲了，我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呀，吴妈给你做陪嫁衣裳！”

可人们并不关心她的后半句话，权被三小姐的婚讯吸引住，连戏都无心再看。就连台上正唱《宝莲灯》的伶人也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唱下去。无数双眼睛齐齐向三小姐瞧去，在这些或讶异、或探究、或嘲弄的目光之间，三小姐向被蛰了一口似得猛然站起来，“你这老东西说什么浑话！”水亮的眸子凶光必露，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将那几个家丁一指，“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把这个疯婆子拉下去？！”

“我没疯！三小姐，我都听人家说了，你要同刘家少爷定亲！你们别扯我，我不是疯子，三小姐你瞧，我都给你做好一身了，你瞧瞧我的手艺！”说着，从包袱里抖落出一件大红色的绸子里衣来。那刺目的红色险些扎得三小姐当时气晕过去，“你闭嘴！谁要嫁那瘸子！我……”

话一出口，在座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三小姐也惊觉食言，下意识地去捂嘴，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刘老爷面色铁青站了起来，狠狠一瞪陈老爷，冷然干笑道：“也不知这订婚谣传是打哪儿来的，我们刘家要娶的媳妇儿，不论别的，这端庄得体是最基本的。令千金言行泼辣，我们家可真是高攀不起。”说罢便拂袖离去。而陈老爷则慌忙去追。

戏，就此便停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陈府里最最不起眼的“冲喜丫头”精心编织出来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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