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煞(三)
这种“无言”直至寒冬。
冬天对桃良而言是一条冰封的河川。
她静静地躺在无边凄寒的冬夜里,如同躺在冰面之下的暗河。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这样躺在一片死寂里,任由黑暗将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一寸一寸地啃噬,直至破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仿佛不再需要睡眠,甚至不再需要饮食,她的世界已全然被另一样名叫“痛苦”的东西填满了——痛苦既是她的锦衾,亦是她的食粮。
“一个玩伴,仅此而已”这句话好似一个邪恶的咒语,化形为锁住她胸腔里那颗心的铁链,令她活着的每一次心跳都无比沉重钝痛。
率先察觉桃良变化的自然是贴身娘姨莲雾。
自从两月前二少奶奶从四太太那儿回来,整个人便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也正是两个月前,二少奶奶开始迷上水烟和雀牌这两样东西。她要么失魂落魄地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整天,坐在窗边恹恹地抽水烟,要么便去寻三太太,与她一道打雀牌直至天明。同时整个人的脾气也更加暴戾,除了包括自己在内两个亲信的丫头以外,容不得下人出一丁点差错。
莲雾虽说也为忧心,可是自己心里也揣着另一桩关乎自己的、更要紧的烦心事。因而,只是接替桃良的工作,照顾身子每况愈下的二少爷的起居饮食,就近乎耗完了她的全部精力。于是这一主一仆二人,便这样怀揣着各自不可告人的心事在这一方院落里浑浑度日。
正是一冬初雪,天还未透亮,便有吵嚷哭泣之声隔着院子穿进房里。桃良正坐在妆台前,一个小娘姨替她梳头,那娘姨年轻难免沉不住事些,听见外头的动静耳朵一竖,一颗心全然飞出去了。心不在焉之间,手下力道便失了轻重,将桃良的发丝陡地一扯,引得桃良柳眉倒竖,登即脸色沉了下来。这娘姨是见识过这位二少奶奶的脾气的,忙顿了手,透过镜子与桃良的一双怒目对视,连声道:“哎呦,二少奶奶,扯疼您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桃良凌厉睃了她一眼,眸子里噙着冷似冰凌的寒光:“没定性的东西,也不知是花钱雇你来做活的,还是花钱雇你听人墙根儿的。这么爱听便滚去院子里,别在我眼前待着,听足了一个时辰再回来。”娘姨脸上用以讨好的讪笑一滞,搁了梳子愣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桃良亦不去理她,拿了梳子自己梳头绾髻,正僵持间听三太太脆笑着道,“你怎才梳洗,哎呀呀快别弄了,随我一道去正堂看戏。”说着,上前将桃良的手臂挽住。
桃良被她身上带进来的寒气激地一颤,一扭头,见三太太着了一身簇新的荔枝红锦绸冬袄裙,肩头还裹着赤狐毛领子,整个人一团喜气。“又不逢年过节,能有什么戏?”桃良口中这么说着,却也随着她站了起来。披上外衣后便与三太太一道去正堂,临走还不忘冷冷吩咐梳头娘姨一句,“才我说什么来着?你聋了是不是?等我回来别让我在屋里再看见你,不然有你好颜色瞧!”
三太太一面挽着手与桃良走,一面半开玩笑半真心地笑说:“我怎么瞧你这些日子还是这么脾气大,还因为……”她顿了顿,婉转措辞继续说,“别是还因为谁伤心难过罢?我也是把你当自家妹子,才今儿又想劝你一句:虽说在这大宅里谁都想有个体己的姐妹,可人家常说戏子无义,有些人就是这样,今儿跟你好的赛什么似的,明儿用不着你转脸把你一抛和别人好多了去了,我虽然不知道内情,可也知道你同那位冷落了这些日子,能猜个大概,真犯不着也不值当。”
桃良绞着的眉中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万般愁思,她无数次问自己,你恨她吗?恨她与你在深渊里相拥取暖,最后却又像丢垃圾一样把你重新丢回深渊吗?她那颗已经被封锁的心不能给出她一个答案,但她近乎是下意识地,向别人对“那个人”的侮辱进行驳斥:“我知道三太太是好意,我同旁人的事您不肖费心。”
三太太碰了个冷子,心里鄙夷,脸上却仍挂着和煦的笑,换了话头道,“前儿我又去开了些杓桃粉,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去。”桃良闻言不好再吊着脸,自从同水伶春决裂后,也就三太太同她来往亲密些,便只当她是好意却说错话,舒了眉,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了,我也没什么好回你的,有个新来的厨娘做点心不错,回头我叫她做些给你送去尝尝。”
二人一面闲聊着到了陈家正堂门口,离大门还有遥遥十几步,只听得那头传来一阵哭喊撕扯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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