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几度夕阳红(全书完)
第557章 几度夕阳红(全书完)
霜降过后,汴京的天空时常是一种澄澈的灰蓝色,直到腊月里,才终于酝酿出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雪花初时细碎,落地即化,待到午后,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簌落个不停,不过半日工夫,便将宫阙殿宇、街巷里坊都复上了一层松软的白。
萧砚便是在这雪意初显时回到汴京的。
天子自大定府归来,也带回了辽东元行钦犁庭扫穴,三韩已成为历史尘埃的消息。偌大的帝国,疆域前所未有的辽阔,四境烽烟俱熄,只剩下这漫天飞雪,温柔覆盖住了凯旋的旌旗。
渤海俯首,三韩倾灭,天子顺势分设安东、朝鲜两个行省,一战而扩土千里,得民户百万。
这雷霆之势,骇得东瀛倭国上下魂飞魄散,不仅急忙以所谓倭国太子与右大臣等共计百人为使,斩了当年主导扬州之乱的左大臣徐知诰,以及随其东遁的骆知祥等一于徐温余孽的首级,更将参与当年之乱的残余分子,尽数绑缚,献于阶前。
包括献上的美人、公主、奴隶等所谓贡礼,这支超过千人的使团,几乎是卑躬屈膝、苦苦哀求,方才得以入朝觐见。
而天子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欲再起刀兵,累及无辜生灵。故决意自即日起,著倭国于其南北两岸择选良港,自洪武八年末始,于半年期限内,必须自行筑造一期港口两处,永久开放,以供大唐商船停泊贸易,水师战舰巡弋补给。
大唐将同步派遣市舶司官员入驻,监理一切事务,倭国上下需竭力配合调度,不得有任何阻挠干预。
此外,倭国僭越的狗屁天皇之称,于礼不合,其国主当去此僭号,只称倭王,并需经大唐天子正式册封,方为正统。此后,当时遣使,岁岁来朝。
倭国使臣岂不知这如同将咽喉送至他人掌中,令大唐可随时扼其命脉?但他们岂能不尊,又岂敢不尊?
一行人几乎是立刻匍匐在地,对天子叩首应承,感激涕零,仿佛得了莫大的恩典。
倭国王子在签下那份列明黄金万两、白银五万两、硫磺十万斤、棉花十万斤,以及黑檀木、紫檀木、珍珠贝类、松烟墨料、药材漆器等年年朝贡的赔罪单后,倭国使团便感恩戴德的捧著天子打发的一方「倭王印」,仓惶滚回东瀛去了。
而东北既定,西域大战亦同时落下帷幕。
在沙州以西,伊州以北的草原上,大唐王师与西州回鹃、喀刺汗国的联军,于北庭都护府故地展开决战。
大唐铁骑挟横扫河西、气吞万里如虎之余威,凭借当世最精良的甲胄、最锋锐的将士,一举踏破敌阵,大获全胜。
西州回鹊至此国灭,喀刺汗国主力尽丧,元气大伤,残部在其首领带领下,狼狈西遁,没入茫茫中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于阗国闻风丧胆,立刻上表请为内臣。散布在青藏高原上的吐蕃诸部,也纷纷派遣子弟,携带贡品入京,表示归顺。
天子遂颁下诏书,在原西州回鹃、于阗及吐蕃诸部归附的土地上,正式设立甘肃、青海、XZ三行省,选派干练官员前往治理,迁移军民,驻扎军队,大力推行均田令与新税制。
同时,敕令工部与兵部协同,立即著手修复并拓宽自凉州直至于阗的丝绸之路,广设驿站,派精兵保护往来商旅。
河西走廊这条连接东西方的黄金通道,在沉寂了百余年之后,终于再次彻底贯通,牢牢掌控在大唐的版图之内。
消息传开,朝野振奋。四海宾服,八荒来朝,自安史之乱后便分崩离析的天下,不仅在形式上,更在实质上,重新凝聚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帝国。
而这个帝国,虽依然唤作大唐,却以一种更磅礴、更威严的压迫感,直接笼罩在整个东半球的上空,平等俯视著每一个异域他邦。
于是,以韩延徽、冯道、敬翔三位内阁首辅为首,群臣再度联名上书,言辞恳切,恭请天子赴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以此旷古烁今的不世功业,告慰天地,昭示四海。
洪武八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上,萧砚看著殿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臣子,待声浪稍息,方才一笑。
「众卿之心,朕已知之。泰山封禅,古之盛典。不过,朕常思之,封禅为何?为告功?为显德?亦或是,为安民?」
韩延徽抬头,朗声答道:「臣以为,封禅者,乃古之圣王,功盖寰宇,德被苍生,于此泰山之巅,燔柴告天,刻石纪功。旨在向上天禀明人间治绩,向后世昭示君王伟业。陛下扫平六合,混一四海,开疆万里,致太平于天下,功业远超历代。行此封禅大典,正可谓名副其实,天命所归。」
萧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群臣期待的面庞,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踱下御阶几步。
「韩相所言,是古礼,是旧制。然告天之功,何在?刻石之业,谁评?泰山路远,仪仗浩大,沿途州府迎奉,千里供给,所耗几何?必是劳民伤财,纷扰地方。
如今海内虽安,然疮痍初复,黎元方得喘息。朕若为彰显一己之功业,而兴此无益之役,耗此有用之财,与隋炀帝游江都、逞私欲有何异?此非明君所为,故朕不为也。」
他走到大殿门口,背对著俯首群臣,望著殿外皑皑白雪覆盖的宫城:「至于功业————」
萧砚笑了笑,转过身,面对群臣。
「朕登基八年,倾注心血最多者,一为吏治安民,二即治理黄河。黄河安澜,则中原定;漕运畅通,则天下足。去岁,荥阳传来捷报,历时六载,束水冲沙」之法终见大效,鸿沟河道得以深浚,黄淮贯通,漕运再无阻滞。此乃泽被万代之实在功业,比之登山刻石,朕更愿亲往一观。」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所以,朕意已决。今岁,便不去那泰山了。朕欲亲赴荥阳,于鸿沟与黄河交汇之处,搭建安澜台」。一为验看治水之功,犒劳河工;二来————」
「鸿沟之地,昔年楚汉相争,划界于此,是为天堑,象征分裂。今日,朕要在那天堑之上,筑台安澜,见证天堑变通途。此乱世终结、天下一统之寓意,岂不胜过那告天之举?」
不是不封禅,而是换个地方,换一种形式封禅?
且说郑州荥阳,距离汴京不过百里之遥,所谓鸿沟安澜,一则彰显平定乱世的赫赫武功,二则开启盛世文明的文治昌明,若于奔流不息的黄河大堤之上刻石纪功,其磅礴气象,确有不输泰山之处。
群臣闻言,先是微怔,旋即恍然大悟,齐声响应,再无一人提及泰山封禅。
遣散众臣后,萧砚又去了新设立的「天工阁」,亲自跟进炼钢技术的进展。
观看罢那些新式的炉具与钢材样品后,萧砚虽心知肚明有生之年恐怕难以见到蒸汽机的问世,但也并未气馁,反而勉励有加,给一众兢兢业业的工匠们发放了丰厚的年终奖赏,方才带著年少的太子起驾回宫。
回到后宫时,天色已近黄昏。细雪又悄然飘落,不是很大,却绵绵密密,无穷无尽。
萧砚让太子、李岱,述里朵所出的三子、千乌所出的四子、蚩梦所出的长女、巴戈所出的五子,以及李存忍、妙成天等妃嫔所生的子女齐聚一堂。
他逗弄了一番年纪尚幼的儿女,又考校了几个年长些孩子的功课,享受了片刻天伦之乐,方才遣散这群活泼的小家伙。
而他本人则是在思忖了一番后,信步行至宫中一处阁楼前。
楼上灯火温润,隐约有清雅的酒香随风飘来。
他登楼推门进去,只见降臣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松松散散的披著,衬得肌肤胜雪。
她一手捧著一卷书,另一只手拎著一个玲珑的白玉小酒壶,正目光怔怔的望著窗外飘落的雪花,似在出神。
听到推门声,降臣懒懒的回过头,看清来人,她那双桃花眼先是微微一挑,随即顿时漾起明媚的笑意,颇有几分狡黠。
「官家是跑到臣妾这来躲清闲的?」她摇了摇手中的小酒壶。
萧砚笑了一下,不理会她的打趣,只是走过去很自然的拿过她手中的酒壶,对著壶嘴饮了一口。
「外面雪景尚可,陪我走走。」
降臣撑著脸颊用桃花眼看他,终究轻笑一声,随即慢悠悠的起身,顺手从一旁架子上取下自己的狐裘大氅。
不过她却不自己披上,而是走到萧砚面前,踮起脚尖,带著一阵香风,将那件带著她浑身体香的雪白狐裘,轻轻披在了萧砚的肩上,然后灵巧的系好领口丝带。
「官家邀约,臣妾岂敢不愿。」她语笑嫣然,眼中闪著光,「只是雪夜风寒,官家若是著了凉,臣妾可是要心疼的。」
话毕,她也不等萧砚反应,便率先朝门外走去。萧砚看著她这番自作主张的行径,摇头失笑,跟了上去。
萧砚挥退了想要跟随的宫人内侍,两人踏入漫天飞雪之中。
他刚在雪地里站定,降臣便极其自然的掀开刚刚才为他披上的大氅一侧,倏地钻了进去,紧密的贴在他身侧,一双微凉的手也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
「这下暖和了。」她仰起脸,桃花眼中尽是得逞后的盈盈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口口声声怕他著凉的人不是自己。
萧砚低头看了看几乎整个人缩在自己大氅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的降臣,臂弯间是她香软温热的娇躯,肩上是她带著暖意的狐裘,不由得心生怜爱,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无奈笑道:「你这狐妖,真是————让人降伏不得。」
降臣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将脸颊在他臂膀上依赖的蹭了蹭,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纵容。
雪花无声落在萧砚的肩头与降臣的发梢,天地间一片静谧,只有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以及两人依偎前行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微响。
二人徐徐行走在覆雪的宫道。萧砚拢著袖子,望著远处被雪幕模糊的殿宇飞檐,忽然开口道:「张贞娘————去年冬天,诞下了一对孪生女儿。」
降臣挽著他胳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唔」了一声,没接话。
「我想著,」萧砚侧过头看她,「抱一个到宫里来,交给你抚养。有个孩子在身边承欢膝下,总归能热闹些。」
降臣沉默了片刻,却是轻轻笑了一声,侧过头看他,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带著几分戏谑的语调:「官家真是好狠的心肠。人家张娘子苦熬了这些年,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得了这点骨血,那便是心头肉,命根子。少了哪一个,不跟活生生剜了心似的?她怎生舍得?」
萧砚闻言,沉默了一下。
而降臣却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掰著纤纤玉指数起来:「说起来,大小徐妃那对姐妹花,前年她们那蜀帝丈夫便死了,她们姐妹俩孤苦无依的,官家不如一并接进宫里来算了,也好全了官家怜香惜玉的美名。还有啊————」
「停。」萧砚出声打断她,语气里带著些许好气又好笑,「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饥不择食的好色之徒么?」
降臣轻轻哼了一声,手臂紧了紧,声音带著笑意,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的低语:「那————述里朵和耶律质舞这对母女,又该怎么说呢?」
萧砚脚步一顿,彻底沉默了。半晌,才有些尴尬的拢著手,望著漫天飞雪,无言以对。
看他这副模样,降臣眼中掠过几分顽皮的笑意,但沉默了一下,却忽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变得很轻、很柔,仿佛雪落:「其实————你的心意,我都知道的。」
萧砚微微一怔,看向她。
降臣没有看他,自光落在前方空茫的雪地上:「你在大爷那里打听消息,又秘密让锦衣卫四处寻访古方————那些事,我都知道。
她闭著眼,声音近乎耳语:「其实,真的不必了。我早就不在乎了,真的。
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在这里,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雪落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萧砚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任由她靠著。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我这一生,虽位极九五,却注定会辜负很多人。负过云姬的信任,让雪儿担过惊,受过怕,对蚩梦她们————也总是亏欠良多。但我心里清楚,最对不住的,是你。」
降臣轻轻嗯了一声,脸仍靠在他肩上,只是懒懒道:「知道亏欠就好。不过你说这些与我听做什么?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降臣行事,何需与旁人比较。」
萧砚摇了摇头,「我对不起你的,不仅仅是你嘴上总说著我欠你,却十余年来从不真正向我索取什么,只是处处帮我,助我。还因为————我拒绝了袁天罡的不死药。」
他感觉到靠在他肩上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萧砚笑了笑,笑容里带著些许复杂的怅然:「他临走前告诉我,以我如今的修为,即便服下那药,药性冲突的后患也已微乎其微。我————确实犹豫过。但我不是因为贪恋这万世帝业,而是想到我若老去,归于尘土,独留你一人在世间,承受那漫长无尽的孤寂————我,于心何忍。」
降臣愣住了,然后猛地抬起头,呆呆看著萧砚的侧脸,眼圈一点点泛红。
「可即便如此......」而萧砚则是再度低声道,「我终究还是存了私心。只选择了与你共度这有限的岁月,而不是陪你一起,去面对那长生的死寂与孤独。
所以......对不起。」
「傻子......」愣愣的看了他许久,降臣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声音带著哽咽,嘴角却分明是在努力上扬,「谁要你陪我一起长生了?」
她重新将头靠回他肩上,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心满意足说道:「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就给你殉葬。到了地下,咱们还在一块儿。
萧砚心头巨震,旋即猛地转头看她,斥道:「别说胡话!」
降臣却眉眼弯弯的摇头:「不是胡话。生前,我是你的妾。死后,我总能争一争你的皇后了吧?」
说著,她根本不给萧砚反驳或回答的时间,便仰起头,双手捧住萧砚的脸颊,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她在雪夜中仔细描摹著他显得有些模糊却无比深刻的轮廓,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喃喃低语:「姓萧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重到,你永生永世,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萧砚怔住了,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让他一时失语。
他看著晶莹的雪花在他们之间静静飘舞、盘旋,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捧著自己脸颊的那双微凉的手。
他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用力捂著,仿佛要将所有的热度都传递过去。而后,他缓缓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上她光洁温润的前额,呼吸相闻,却终究什么也没能再说出口。
两人就这样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肩头、发顶都落满了白雪,仿佛真的要一起白头。
当他们踏著积雪,慢慢走回后宫主要殿宇区域时,远远便看见那灯火通明的大殿前廊下,伫立著许多窈窕的身影。
女帝身披一件墨色凤纹大,卓然而立。
姬如雪、蚩梦、述里朵、千乌、耶律质舞、巴戈、李存忍乃至于妙成天等诸女皆在其侧。
她们身著各色披风,手持暖炉,如同雪夜里傲然盛放的繁花,正在轻声交谈著什么。听到脚步声,她们不约而同的抬头,齐刷刷的望向携手并肩,踏雪归来的萧砚与降臣。
见到他们,女帝率先微微一笑,其余诸女见状,也各自会心一笑,并无半分妒色。
她们都知道降臣无法生育的隐痛,平日里萧砚多偏宠她几分,她偶尔也使些小性子争宠,众人也大多一笑置之,无人真正与她计较。
萧砚看著这一幕,不由得失笑,更紧地握了握降臣的手,朗声道:「怎么,我与降臣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漫步赏雪,倒惹得诸位夫人眼馋了,在此合围堵截」为夫不成?」
女帝闻言,不禁莞尔,温言道:「九郎真是说笑了。今岁入冬后这第一个像样的雪夜,难得有此清景。见你二人迟迟未归,姐妹们心中挂念,便在此等候,想著或许能一同赏玩这雪夜美景。」
「既然如此,」
萧砚心情颇佳,朗声一笑,牵著降臣的手,挥袖道,「那便不如登高而望!
这偌大宫城雪景,立于平地与起于高台,观感截然不同。诸位夫人,可愿随为夫一同登台,共赏这山河一色?」
众女皆嫣然含笑,纷纷颔首称是。于是一行人便簇拥著萧砚,穿过重重廊庑,登上宫中最为高耸的揽月台。
高台之上,寒风略劲,吹得衣袂飘飘,视野却瞬间豁然开朗,壮阔无比。
放眼望去,整个汴京尽收眼底,层叠的殿宇楼阁覆盖著厚厚的白雪,在夜色与宫灯的映照下,宛如琼楼玉宇,不似人间。更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雪幕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与天际融为一体。
雪花愈发大了,纷纷扬扬,落在每个人的发间、肩头。不过片刻,那点点洁白便积攒起来,竟像是让这群人在瞬间共同白了头。
机灵的内侍早已在台上备好了温热的暖酒和各色手炉,见帝妃登台,便悄无声息的退至台下等候。
而萧砚执起一杯温酒,只是看向身边环肥燕瘦、各擅胜场、皆为绝色的妻子们,笑问道:「如何?此景可堪入画?」
女帝端著一杯酒,走到栏杆前,向著萧砚微微一举,杯沿略低于他手中的酒杯,凤眸流转,望了一眼这银装素裹的万里江山,又落回到萧砚身上,轻声道:「雪覆江山,万象更新。陛下的天下,才刚刚开始。」
萧砚看著她,读懂了她眼中的未尽之意——
这煌煌盛世,方兴未艾,前路正长。
他含笑与她轻轻碰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随即仰头,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
酒意微醺,壮怀激烈。萧砚凭栏远眺,但见山河壮丽如画,美人在侧如花,几女绕膝成行,此生功业、情谊、天伦,可谓圆满具足,再无遗憾。
一瞬间,这位如痴如醉于这盛世美景的大唐天子,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慨叹与万丈豪情直涌上心头。
他忽地失笑著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台下那依稀可见,穿越都城蜿蜒东去的沉沉汴水,低声吟哦起来,在雪夜中传开。
正所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随即,他再次亲手斟满酒杯,双手郑重捧起,环顾四周所有的妻妾。
但见女帝的雍容威仪,姬如雪的清冷孤洁,降臣的妩媚妖娆,蚩梦的灵动机敏,述里朵的异域风情,千乌的温柔婉约,巴戈的飒爽利落,李存忍的沉静内敛————
心潮涌动之下,他的满腔千言万语终化为一声清越而酣畅的长笑:「山河不改,青史几行;灯火人间,岁月悠长。这天下,有你们,方不失颜色!」
他仰头,将这第二杯酒再次饮尽。
诸女皆含笑凝望著他,眼波流转间情意万千,亦是纷纷举杯,与她们的夫君、她们的天子,共同饮尽了这杯团圆、盛世与深情的酒。
四川,四季常青的竹林也被薄雪点缀,宛如碧玉嵌入了碎银。
阿姐骑在一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熊猫背上,挠了挠头,突然抬头喂了一声,然后囔道:「额说好了要送两只黑眼猫去京城给蚩梦耍子,今天出门,吉利不咯?」
在她头顶,一根粗壮的凤尾竹被压得弯了下来。侯卿便悠然仰躺在那弯竹之上,一腿曲起,一腿自然垂下,仿佛卧于舒适的吊床。
他手中托著一个太乙六壬式盘,轻轻一拨,式盘便缓缓转动起来。
阿姐等不到回答,有些不耐烦,又大声问了一遍:「喂!侯卿!今天出门,吉利不?」
侯卿手指在式盘上轻轻一点。
「大吉。」
阿姐心满意足地拍了拍熊猫的脑袋,准备出发。但俄而,她那不放心的声音又从不远处传来:「那————明日呢?」
式盘再次被拨动。
「大吉。」
「后日呢?」声音渐行渐远,却不依不饶。
式盘缓缓停下,侯卿闭著眼,嘴角却难以抑制的勾起一抹清风朗月般的笑意,清朗的声音便在风雪竹林间悠悠荡开,传得很远:「洪武之年,天下大吉。」
「臣闻:中祖承天启运神功肃武睿文景烈孝皇帝,禀英睿神武之资,怀经纬天地之志。当其时也,梁晋相噬于河洛,群雄割据如犬牙。帝乃忍辱负重,屈身伪梁,潜结英杰于暗室,密揽俊彦于板荡。待朱温父子相残,乃奋迅而起,逼退僭帝,尽屠逆党,遂能夷伪梁、并岐蜀、平吴越、定江淮、克漠北,干载而廓清寰宇。
观其用兵,算无遗策。渔阳夜袭,单骑破阵,使漠北可汗断指而遁;潢水奇兵,分进合击,令漠北王庭尽入彀中。至若剑阁天险,翻越秦岭如履平地。及至江南之役,鹦鹉洲火器焚舰,洞庭湖水师尽墨,武昌陆战一战定鼎,金陵围城,终使天罡焚身。此皆庙算之精,冠绝前古。
察其理政,智极精微。承乱极而治,革三百年之积弊。废节镇而立行省,强干弱枝;均田亩以安黎庶,免苛省赋;开漕运而通五湖,设市舶以控四海。更以锦衣卫肃清吏治,不良人尽归摩下,刑赏之柄操于一人,而天下莫敢睥睨。
昔者汉高起于亭长,光武兴于白水,虽曰应运,犹借前朝余烈。唯中祖以昭宗遗胤,当三百年未有之变局,自烽烟中赤手夺取天下,其艰险倍于前代。当其身份昭告天下之际,闻者无不动容。然其践祚后,能容信王星云于宗室,纳不良人于阶下,胸襟之广,直追古之圣王。
至若混一南北,经略四海,东收渤海,西定回鹃,南抚娆疆,北臣大漠,王化五洲,疆域之广,声教之远,虽太宗复生,不能过也。
论曰:三代以降,得国之正者,莫过于中祖。承三百年崩裂之局,开万世太平之基,非惟再造唐室,实乃重铸华夏。当其封禅黄河,雪覆千山如拭,河清海晏可期,岂非天意昭昭乎?谚云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功」,观中祖一生,信矣哉!」
《洪武大典·卷一》.唐.杨慎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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