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9章 于伟正莅临东洪,丁洪涛心灰意冷
市委书记于伟正的话意有所指,常云超自然明白。
市纪委已经以迅雷之势对市交通局办公室主任刘明采取了“措施”,紧接着,光明区交通局局长也被带走调查。这两人,都曾是常务副区长丁洪涛当年分管的得力干将。
于伟正此刻站在光明区的街道上,提起这话,绝非无的放矢。
常云超副市长兼光明区委书记,身在市府核心,早已嗅到山雨欲来的腥味。
在市纪委那架机器已经启动,尤其是在市委书记亲自投下关注目光的情况下,丁洪涛的问题被彻底查清,在他看来,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窗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收窄。
为了更直观地说明脚下这片街面存在的问题,常云超微微躬身,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那块边缘已经破损的水泥盖板的一角。
他没有犹豫,腕上发力,猛地一掰——“咔哒”一声脆响,本就松动的水泥块应声而落。
他掂了掂手中那块沉甸甸的水泥片,然后用指腹用力一搓,细碎的水泥渣子便“簌簌”地往下掉,像劣质饼干脱落的碎屑,露出内部粗糙、稀疏的骨料。这强度,显然远远低于任何市政工程应有的标准。
于伟正的目光追随着常云超的动作,最终定格在那簌簌掉落的水泥渣上。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痛心疾首的神情掠过他略显疲惫的眼角,声音也陡然提高了些许:“看见没有?这就是乱作为!乱作为造成的损失和隐患,有时候比消极的不作为还要大,还要可恶!”他抬脚,用鞋尖点了点地上那个丑陋的缺口,“这些水泥盖板,当时全区统一采购、统一铺设,覆盖了多少条街道?总投入的资金有多大?我简直不敢细算!但如果都是这样的质量,那就是标准的、彻头彻尾的豆腐渣工程!这不仅仅是对人民财产的极大浪费啊!”
常云超面露难色,他迎着书记的目光,语气沉痛而果断:“书记,您批评得对!这是我们工作的严重失察。我向您保证,立刻行动!马上通知区建委、质监站,对全区范围内所有类似的市政设施,进行一次质量检测和安全评估!”
于伟正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似乎想将胸中的郁结排出。他感慨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及时排查整改,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要从中吸取深刻的教训,建立健全制度,从源头上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他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些粉刷一新的墙面,语气平淡:“云超同志,你还记得当时,主要是谁在具体负责这一片的市政工程建设和监督吗?”
常云超心中雪亮,于伟正此问,绝非临时起意。这是一个可以将话题引向更深层、顺势点出丁洪涛的关键机会。他回答得极有技巧,既点明了关键人物,又保持了组织原则上的分寸:“于书记,根据我的了解,当时区里的常务副区长是丁洪涛同志。他长期分管我们区的城建、交通、市政这一块工作,前前后后有三四年的时间。”
他特意强调了“长期”和“主导”这两个词,点出了丁洪涛的责任权重,但紧接着,他又话锋轻转,留下了一丝回旋余地:“其实,于书记啊,再往前推两年,我们光明区大规模搞城市面貌‘焕新’工程的时候,当时大力推动此事的区委书记,如今已经在监狱里服刑好几年了。历史的教训,并不遥远啊。”
于伟正微微点头。他知道,市纪委的利剑已经出鞘,便不再于此时此地深究具体个人的问题,而是把话题重新拉回到整体工作和干部队伍的培养引导上:“云超啊,你要清醒地认识到,光明区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地,是咱们东原市对外的脸面和窗口。抓好城市建设和形象提升,是必要的,但一定要实实在在,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更要经得起老百姓的掂量!你看这满大街刷的白灰墙,”他抬手指向远处那片刺目的洁白,“这种只顾‘面子’光鲜、不管‘里子’是否扎实的形式主义,是绝对要不得的!你们区委区政府班子,要带头认真总结反思,必须树立起正确、牢固的政绩观!”
常云超立刻心领神会地接过话头,语气谦逊而诚恳:“于书记,您指示得非常及时、非常深刻!这正好说到了我们当前工作的痛点上。本来我也打算在市里这次大会闭幕后,找个合适的时间,专程向您详细汇报。我们光明区初步计划,组织一学习考察代表团,由我亲自带队,到省城江州市去取经。重点学习他们在城市管理方面的先进经验和成功做法。这边我已经和刘乾坤副市长初步联系过了,他表示非常欢迎,愿意全力帮忙协调安排相关考察事宜。”
常云超现在是副市长兼区委书记,与刘乾坤在级别上能够平等对话,这次计划中的考察,明面上是学习取经,暗地里也蕴含着为光明区招商引资、拓展合作空间的长远打算。
于伟正对此提议显然持支持态度:“嗯,走出去,开阔眼界,取长补短,这是好事情。闭门造车是出不了真成绩的。这个你们区委区政府根据自身工作实际需要,妥善安排好就行。”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重心长地勉励道:“云超同志,你们光明区基础好,地位特殊,市委市政府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一定要勇于担当,争当标杆,当好全市经济发展的‘领头羊’和‘排头兵’!”
于伟正心里还惦记着东洪县那边更为紧迫的事情,不打算在光明区过多停留。这时,光明区区长令狐也乘坐的轿车急匆匆地赶到了现场,车门打开,令狐区长小跑着过来,微微喘了两口粗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于书记!抱歉抱歉,我刚在区里主持一个紧急会议,接到通知就马上赶过来了,还是迟了一步,请您批评指示!”
于伟正今天的主要目的并非具体批评某一位干部,而是通过这番实地查看,亲自印证一下关于丁洪涛问题的举报材料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他对匆匆赶来的令狐区长摆了摆手,语气平和:“令狐同志,你辛苦了。具体的情况和问题,我已经和云超同志深入交换了意见。你们区委区政府要高度重视,立即召开专题会议,好好总结,深刻反思,必须把后续的排查整改工作扎扎实实地落到实处,见到实效。”
趁着于伟正和令狐区长进行简短交谈的间隙,常云超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到市委秘书长郭志远身边,借着点烟的动作,压低声音问道:“秘书长,于书记今天这行程……似乎有些突然?市委办这边也没提前打个招呼,一会您可得帮我们说几句话。”
郭志远借着常云超递过来的火机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然后凑近些,带着提醒的意味:“云超啊,不瞒你说,主要是因为田嘉明同志的事……太突然了。于书记心情很沉重,这算是临时起意下的车。我刚开始也没完全理解领导的深意,现在看,一是散散心,;二来,恐怕也是想亲眼看看举报信里提到的与丁洪涛有关的一些实际问题,做到心中有数。这下你明白了吧?”
对于市纪委调查丁洪涛的风声,常云超并不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市里和区里已经有不少关系密切的朋友打来电话,有的是以前光明区的几个老板再打探消息,有的则是言之凿凿地传播各种内幕,不一而足。大家似乎都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丁洪涛这棵大树,被撼动乃至连根拔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田嘉明的死,尤其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确是让常云超感到了真正的意外和震惊。
他对田嘉明并不陌生,在一些公开场合和私下饭局上有过几次接触。印象中,最初应该是通过周海英的牵线搭桥才认识了田嘉明。对,就是周海英,他组织的几场饭局上,田嘉明也来了,话不多,但为人实在。
在常云超的感觉里,田嘉明是个外表威严、甚至有些粗犷,但为人其实挺实在、重情义的汉子,喝酒爽快,做事干脆,不像官场上一些浸淫已久的老油条那样圆滑世故。
常云超觉得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甚至有点过于耿直和倔强。他难以置信地低声追问郭志远:“田嘉明……怎么会走到自杀这一步?是因为省委督导组调查的压力太大了吗?”
这时,于伟正已经和令狐区长交代完毕。秘书林雪已经为于伟正拉开了车门,站在车边,对常云超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轻声说:“常市长,具体情况空了再细说,书记还要立刻赶去东洪县处理那边的事。”
常云超连忙点头,与令狐区长一起,目送着于伟正的黑色轿车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条刚刚暴露了“里子”问题的街道,汇入车流。
车子走后,现场只剩下区里的几位领导。区长令狐走到常云超身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脸上带着困惑,低声问道:“常书记,今天这是什么情况?于书记怎么突然不打招呼就到区里来,专门看这些……刷墙和下水道盖板的问题?”
常云超背着手,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神情凝重。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令狐啊,你还记得前两天,市交通局的刘明被市纪委直接从会议室带走的事吧?”
令狐区长点头,语气也严肃起来:“知道,动静不小,据说是在东洪县的一个会议上被当场带走的,很多人都看到了。”
常云超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抓走一个刘明,恐怕还只是个开始,是敲山震虎,也是投石问路。丁洪涛在咱们光明区工作了二十多年,树大根深,他的不少亲戚、故旧、老部下,都在区里一些关键部门、重要岗位上。现在外面各种传言甚嚣尘上,都说市纪委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对丁洪涛本人动手了。”
令狐区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吐出几个字:“无风不起浪啊。”
常云超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他在东洪县当书记还不到一年,如果真在这个位置上出事,问题的根源,大概率不是在东洪,而是在他之前长期经营的交通系统,或者就是我们光明区。这段时间,你要多留个心眼,密切关注区里干部队伍的思想动态,特别是那些与丁洪涛关系比较密切的干部。东洪县那边一直处在风口浪尖,所谓高处不胜寒啊。”
令狐区长神情郑重地点头:“书记,您放心,我明白了,我会密切关注,妥善处理。”
他接着顺势汇报了刚才中断的会议内容:“上午我组织的那个会,重点就是研究我们区计划去江州市考察学习的详细方案。初步拟定了一个随团的企业家名单,包括区属国有企业的负责人、有代表性的民营企业家,还有像龙投集团、东投集团这样有实力的投资平台,这次考察的规模和质量,还是很有一些分量的。”
常云超肯定地说:“规模可以适当再大一些,体现出我们光明区改革开放、虚心学习的决心和诚意。刚刚我和于书记简单汇报了这个想法,于书记原则上是支持的,认为走出去学习是好事,有利于开阔思路。”
他侧过身,面对令狐,语气变得更为隐秘:“另外,你私下里想办法侧面了解一下田嘉明同志自杀的具体情况。”
令狐区长闻言,脸上也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田嘉明?就是前段时间在全市防洪抢险总结大会上做典型发言的那个东洪县公安局党委书记?他自杀了?这……太突然了!”
“是党委书记,不是局长。想办法了解一下,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声张。于书记都亲自赶过去了,看来事情绝不简单。”常云超目光深邃,语气中带着惋惜和感慨,“这个同志,是条真正的汉子啊……上次洪灾,关键时刻,是他顶住巨大压力,以一己之担当,保护了一方百姓。这样的干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称得上是有功之臣。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选择走这么一条极端的路子。”
令狐区长若有所思地说:“常书记,我听说,省委督导组最近一直在重点调查他,不少市领导都被叫去谈了话,气氛据说非常紧张。有传言说,谈话的方式……比较直接,没怎么给下面留面子,压力给得很大。”
常云超长叹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街角显得格外清晰:“唉……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同志,死得就太悲壮,太可惜了。这样吧,等市委对田嘉明同志的事情有了明确的官方定性和结论后,如果市委不反对,我们光明区作为兄弟区县,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表示。以咱们区委、区政府的名义,代表区里四大班子,准备几个花圈送过去,表达我们的哀悼和敬意。这样的干部,无论功过如何,值得我们敬重啊。”
事实上,田嘉明之前在抗洪中的“违规”决断和事后被严厉调查的遭遇,在东原市广大干部群体中,私下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很多人对他的胆识和担当内心是佩服的,虽然从严格的组织程序上讲,他的做法有待商榷,但人心是杆秤,大家都清楚谁在真正为百姓拼命,谁又在乎个人的得失安危。特别是身为地方党政一把手,常云超对田嘉明这样的干部,从内心里是极为尊重的,也对其结局感到唏嘘不已。
于伟正的车已经驶出城区,进入了通往东洪县的公路。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而萧瑟。近处的行道树,在经历了秋风的扫荡后,树枝已经稀疏,顽强残留的几片枯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行道树两侧的排水沟里,枯黄的野草匍匐着,。排水沟再往外,便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冬小麦已经播种下去,嫩绿的苗尖刚刚破土,给灰黄的大地增添了一抹淡淡的绿色。不时能看到勤劳的农人,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侍弄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东光公路刚开通的时候,总能看到庄稼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站在自家的地头,好奇地张望着来来往往、呼啸而过的汽车,眼神中充满了新奇。时光流逝,岁月如梭,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人特别留意这辆黑色的、与寻常货车相比显得格外低调的轿车。公路上的车流对他们而言,已成为生活背景的一部分。似乎,公路上坐着谁,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公路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谁,又确确实实,在宏观而深远地影响着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车内气氛凝重。秘书长郭志远主动打破沉默,对副驾驶座上的秘书林雪交代道:“小林啊,你主动联系一下东洪县那边。”他停顿了一下,侧目看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于伟正,又补充道:“不要联系丁洪涛,也不要联系县长李朝阳了,直接联系他们县委副书记焦杨同志。”
林雪立刻领会,马上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公文包的皮质很好,上面还印着几行红色的字迹:中共东原市委党校青年干部读书班留念。他拿出通讯录,开始查找号码。
市委书记于伟正虽然闭着眼,但并未入睡,他只是在养神,同时思考着东洪县的复杂局面。偶尔睁开眼,观察着窗外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多数是满载货物的卡车,以解放牌为主,不少货车后面还拖挂着另外一节车厢。
郭志远自然是注意到了于伟正观察的目光,随口介绍道,语气更像是汇报工作:“书记啊,东洪县近年来,得益于几家新建的工厂,路上往来的货车明显多了起来,经济活力有所增强。不过,平水河的四座主要桥梁,目前有两座在重修,两座在进行加固维护,导致通往市区的交通压力,主要都压在了这条东洪公路上,通行的压力确实不小。”
于伟正看着窗外络绎不绝的货车车队,心里清楚,有物流才有商贸,有商贸经济才能活起来,这对于东洪这样的偏远县份至关重要。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中带着肯定:“东洪县这两年,客观上说,变化还是不小的,发展势头是好的。但这个发展,归根结底还是要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群众才是社会财富的主要创造者啊。我们领导干部,就是要为他们创造更好的发展条件。”
车子快到东洪县城时,秘书林雪已经提前给东洪县委副书记焦杨打了电话。焦杨接到电话后,早已带着县委办主任吕连群等少数干部,在进入县城的主要路口等候。寒风凛冽,吹动着焦杨风衣的衣角。
吕连群面色红润,腰杆挺得笔直,凑近些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试探:“焦书记,于书记这次突然过来,该不会……是要直接把丁洪涛书记带走吧?”
焦杨搓了搓手,哈出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吕连群的问题,反而关切地问:“吕主任,你这才出院没多久,穿这么单薄,不冷啊?可别又冻着了。”
吕连群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话语却意有所指:“哎,焦书记,我这心里啊,心火太旺了,烧得慌,一点都不觉得冷。这不是,刘明被抓之后,县委办这一大摊子事,千头万绪,丁书记那边……唉,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七上八下的。”
焦杨知道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和县委书记丁洪涛之间,因为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分歧和权力摩擦,关系已经彻底闹僵,几乎到了公开对立的地步。他不想卷入太深,便含糊地应道:“丁书记的事,上面自有安排,我也不清楚。一会儿市委于书记来了,看领导怎么指示吧。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向于书记汇报嘛。”
吕连群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一种看透世事的凝重表情,声音颇为洒脱:“算了,焦书记,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和位置,也没什么太多的追求了。就一句话,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丁书记要是觉得我能力不行,安排我退二线啊,我就痛痛快快地退嘛!给年轻同志让让位置也好。”
说话间,已经能看到市委书记那辆熟悉的黑色皇冠轿车打着双闪,平稳地驶来。焦杨赶紧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服和头发。
吕连群也下意识地往身后的县城方向看了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然后说道:“看这情况,医院那边车肯定是开不进去了。人太多了。实在不行,是不是请示一下于书记,先到县委大院休息一下,听听县里的全面汇报?”
汽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秘书林雪知道于伟正心急如焚,要赶着去田嘉明的灵堂吊唁,没有下车,只是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对迎上来的焦杨直接传达指示:“焦书记,于书记指示,情直接去县医院灵堂。”
焦杨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他凑近车窗“林秘书,能不能……能不能请示一下于书记?现在县城里人非常多,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秩序维护压力巨大!车辆根本不可能开进去,寸步难行啊。您看……是不是先请于书记到县委休息一下,我们简要汇报一下情况,等现场疏导得差不多了再过去?”
这时,于伟正亲自降下了后座的车窗,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依然沉静。他眉头微蹙,看着焦杨,直接问道:“人非常多?什么意思?具体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焦杨赶忙上前一步,几乎是半躬着身子,对着车窗内的于伟正汇报:“于书记,是这么回事。马关乡、二官屯乡,还有沿河几个乡镇的群众,听说田嘉明书记……因公牺牲的消息,很多群众自发地赶来了!现在县城里几条主干道,特别是通往县医院的那条路,完全被人群挤满了,水泄不通!我们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警力,但车辆根本进不去医院那边……我们正在全力疏导,但效果甚微。”
市委常委、秘书长郭志远立刻推开车门,绕过车尾,快步走到焦杨面前。他面色凝重,伸手扶着车厢,语气严肃:“焦杨同志!现在聚集的群众到底有多少?当前的第一要务,是确保绝对不能出任何安全事故,特别是大规模踩踏事件!你们有没有预案?”
焦杨连忙回答,语气中带着巨大的压力:“秘书长,请您放心!我们第一时间启动了预案,临平县和曹河县公安局的支援力量已经到位,来了几百名干警,加上市局增派的同志,现在都在我们县里协同维持秩序。基本上是五人一岗,十步一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投入进去了。但是……群众自发来的太多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和掌控能力。”
郭志远眉头紧锁,追问道:“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焦杨叹了口气,解释:“秘书长,东洪县地方不大,乡里乡亲的,这种消息传得比电话还快。关键是……基层群众,尤其是沿河那些受过水灾的群众,对田嘉明同志确实有很深的感情。大家都念着他的好。”
郭志远还想再问细节,于伟正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寒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抬手制止了郭志远,目光扫过焦杨和吕连群焦虑的脸,最后望向县城方向,虽然看不到具体情形,但能感受到那种无声的涌动:
“志远同志,不要慌。要相信我们的群众,要尊重我们的群众。他们今天自发地来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送一送他们心目中的田嘉明同志嘛。他们的心情,和我们一样沉重。”
他转向焦杨,语气果断:“车确定开不进去了?”
焦杨肯定地点头,语气无奈:“于书记,确定开不进去了。主干道完全瘫痪,我们试过引导,但人流太密集,车辆根本无法移动。”
于伟正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做出了决定:“既然车进不去,那我们就和群众一样,步行进去。”
郭志远立刻上前,脸上写满了担忧:“书记,步行过去风险太大!这人流密集,情况复杂,您的安全是首要问题!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于伟正看向他:“你们啊,总是把我当成了多大个干部?别忘了,我们也是从群众中来的。现在回到群众中去,走进他们中间,是我们应有的态度和觉悟。走吧!”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深色风衣,迈开步子,率先朝着县城主干道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从东光公路路口下来,步行几十米就是县城的主干道。眼前的景象,于伟正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震撼。
主干道上,已经不是水泄不通可以形容,而是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汇成一股缓慢、沉重的沉默河流。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有密集的脚步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于伟正一行很快就被这股无声的人流裹挟。他立刻被那股发自内心的、朴素的悲恸所包裹。
人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写着悲伤和茫然。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儿女搀扶着,步履蹒跚;有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汉子,眼眶通红;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眼神中充满了惋惜。
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从未和田嘉明有过直接接触,甚至很多人只是远远地见过“田书记”,或者仅仅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和他抗洪的故事。但他们共同经历了那场滔天洪水,都知道是这位田书记,在关键时刻,顶着丢官罢职的风险,阻止了原定的在东洪县境内泄洪的方案,保住了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和土地。
东洪县整体地势低洼,数千年来都被水患折磨,在这片常受水患之苦的土地上,老百姓建房子都是先建设一个高高的土台,把地基垒得老高,以躲避洪水。在东洪民间就有这种说法:三年攒钱垒土台,三年攒钱盖房屋,再花三年还清债务。
可以说,沿河滩区的群众,几乎一辈子都在和水患打游击,对洪水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
87年那场大水的惨痛记忆犹新,许多老一辈人谈起来仍心有余悸。
因此,谁在危难时刻,真正保护了他们的“窝”,保住了他们辛辛苦苦垒起来的“土台子”和上面的房屋,他们就用最朴素、最直接的方式记在心里。
于伟正被这沉郁而真挚的氛围深深触动。好在东洪县委办派出的两名身材高大、经验丰富的干部奋力在前分开人流,艰难地为领导们开路。
每个路口都有公安以及抽调的机关干部在协助维持秩序,他们手拉手组成人墙,嗓子都喊哑了。
无人能够确切统计今天东洪县城究竟聚集了多少人,仿佛四面八方、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几岁的孩童。又或许,东洪县城自建县以来,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自发地聚集过如此庞大的人群,只为送别一个人。
县委办主任吕连群此刻展现出了高度的机敏,他紧紧贴着市委书记于伟正,几乎是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躯,在于伟正和拥挤的人群之间隔开一小片安全空间。秘书林雪则非常客气地在前方不断说着:“麻烦让一让,谢谢大家!不好意思了!谢谢谢谢!”
从十点钟到达县境路口,直到十一点二十分,于伟正一行才艰难地抵达县医院门口。这段平时开车不过几分钟、步行也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们硬是走了整整八十分钟。这八十分钟,于伟正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他不仅是在走向田嘉明的灵堂,更是在走进东洪县的民心深处。
县医院已经实施了严格的管制,因为狭小的院落根本承载不了这么多群众集中涌入悼念。
市长王瑞凤、市委副书记周宁海、常务副市长臧登峰、副市长郑红旗等市领导,以及东洪县的部分领导,正在医院内的小广场上紧急商议对策。东洪县委书记丁洪涛独自一人站在稍远处的角落里,脸色灰败,沉默不语
。光明区自己的老部下被抓,县委办副主任刘明也被抓,一连串的打击,让丁洪涛的心在这一刻仿佛已经死了,只剩下麻木和冰冷的预感。
众人看到于伟正一行终于到来,立刻围拢了过来。秘书林雪自然地替于伟正拍打了一下风衣上沾染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被挤歪的衣领。焦杨也上前帮忙。从密集的人群中挤过来,于伟正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于伟正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各位领导,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现场情况怎么样?家属情绪如何?后续安排有什么打算?”
市长王瑞凤上前一步,汇报道:“于书记,您辛苦了。家属的情绪,在朝阳同志和尚武同志的耐心安抚下,暂时稳定了一些,现在都守在灵堂里。我们正在紧急研究的核心问题是……追悼会是否还能按原计划举行?您也看到了,群众太多,远远超出预计,安全压力极大,我们担心会出意外。”
于伟正的目光越过医院低矮的围墙,望向门外那寂静却无边无际、默默等待的人群,他能感受到那无数道目光中蕴含的期待与悲伤。
他沉声道:“群众的感情,我们不能拦,也拦不住。把李尚武同志请来。他是老公安,经验丰富,需要他来主持现场局面,疏导人群。必须果断决策,采取有效措施,否则人越聚越多,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市公安局副局长孙茂安领命而去。于伟正又补充道:“光是堵和劝离不行,要疏导。我一路走过来,看到还有群众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赶。东洪县有百万人口,就算只来十分之一,也是十万人!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发生任何踩踏等安全事故!”
很快,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李尚武快步走来。他显然也极度疲惫,眼袋深重,布满血丝,但依然强打着精神,保持着公安干部特有的干练。
于伟正看着他,语气沉重:“尚武同志,大家都节哀吧。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人群太多,情绪激动,光是堵着不是办法……”
李尚武望向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眉头紧锁,又迅速环顾了一下整个县医院的布局。医院其实不大,放眼就能看到东西两侧的围墙,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大门,灵堂设在中部靠后的位置。他略一思索,便果断地说:“于书记,王市长,堵不如疏,这是基本原则。我建议,立即由市、县公安局抽调民警,混合编组,组成人墙,在医院内部开辟一条单行循环通道。让群众分批、分次,从东门有序进入,在灵堂门口短暂停留瞻仰遗容,然后从西门迅速离开。这样才能有效疏解门口聚集的压力,形成流动,避免人员过度聚集引发其他问题。”
说着,他走到旁边的小花园空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拉了拉裤腿,蹲在地上,开始现场画起简单的示意图,标注出入口、路线、警力布置点……
几位领导都围拢过来,听着李尚武的布置方案。他考虑得非常仔细,哪个单位负责哪个环节,如何衔接,出现突发情况如何处置,都一一交代清楚。
于伟正认真听完,看向王瑞凤,果断拍板:“此议具体,周密,可操作性强。就按尚武同志的意见办!准备组织力量,开放通道,引导群众有序通行,要求不停留、不拥挤、快进快出!让大家见上最后一面……”
李尚武立刻领命,召集市公安局副局长孙茂安等人,开始紧张地部署落实。
于伟正对王瑞凤说:“给我们市委班子留出一点时间,我们要向嘉明同志作最后的告别。” 他接着做出了决断:“情况特殊,追悼仪式不能按原计划去礼堂了,就在医院灵堂简单而庄重地举行。横幅、遗像都备好没有?”
王瑞凤答道:“书记,您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始。”
于伟正:“好。仪式后,充分尊重家属的意愿安排后事。如果家属同意,也可以考虑安葬于市烈士陵园,以彰其功啊。”
此时,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神情悲戚、学者模样的同志被我引荐过来。主动汇报道:书记,市长,这是平安县政协副主席、计委卢兆全主任……
于伟正书记立刻上前,郑重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卢兆全冰凉的手,语气沉痛而诚恳:“兆全同志啊,请您节哀,请家属节哀!市委市政府有负所托啊,没有保护好嘉明同志,对不住您家啊!”
卢兆全摘下厚如瓶底的眼镜,用袖子擦了擦不断涌出的泪水:“领导言重了,各位领导百忙之中赶来,我们家属感激不尽。也请各位领导节哀,保重身体。”
双方简单客套安慰一番后,卢兆全主任道:“于书记,关于嘉明的后事,我们家属内部商量了,是打算让他回老家秀水乡的……嘉明他……临走前留了话,想回秀水乡祖坟,和他爷爷葬在一起。”
于伟正表示理解,同时提出建议:“兆全同志啊,您的想法我们理解。除了祖坟,也可以考虑市烈士陵园,或者东洪县、平安县的烈士陵园……。”
我汇报道:“于书记,嘉明同志临走前,就留下两个字‘回家’!”
旁边的家属也点了点头。于伟正看向王瑞凤,王瑞凤也默默点头。于伟正明白了家属的意愿,他对卢兆全说:“好吧,既然这是嘉明同志的遗愿,也是家属的共同决定,我们尊重,完全尊重。就按你们的意愿办,让嘉明同志回家。”
说罢,于伟正率领一众市领导,走向临时布置的灵堂。灵堂外,几十名来自市、县的公安干警,自发地整齐列队,为田嘉明守灵,神情肃穆,气氛悲壮。
于伟正等人步入庄严肃穆的灵堂。灵堂上方,黑底白字的横幅已经悬挂好了,沉痛悼念田嘉明同志。中间挂着田嘉明的黑白遗照!
李尚武强抑着内心的巨大悲痛,主持简短的告别仪式。于伟正献上花圈,整理挽联,看着披着红旗的田嘉明,神情肃穆。
于伟正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站在后面的丁洪涛。他眼神骤然变冷。他低声对旁边的秘书长郭志远耳语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带着寒意:“让他出去。”
郭志远一愣,立刻明白了于伟正所指的就是丁洪涛。他马上不动声色地走到人群后面,来到丁洪涛身边,语气平静:“丁书记,这次是市党政班子领导向嘉明同志作最后告别,县里的同志就先在外面等候吧,你就不要参加了。”
丁洪涛浑身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丁洪涛心里打鼓,那个记者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泄露消息来源。但看于伟正这态度……他不敢多想,也很自觉地、灰溜溜地退出了灵堂。
郭志远回到于伟正身边,小声汇报了一句。于伟正这才微微点头,示意李尚武继续。李尚武深吸一口气,用庄严而悲痛的声音宣布:“向田嘉明同志遗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市领导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深深鞠躬,然后依次缓步绕行,瞻仰遗容,作最后的告别。
于伟正凝视着田嘉明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遗容,久久不忍离去,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在心里。
直到王瑞凤轻声提醒他,门外的群众仍在焦急等待疏导,他才红着眼圈,用力握了握家属的手,然后毅然转身,走出了灵堂。
灵堂外,丁洪涛见于伟正单独走出来,似乎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急忙上前:“于书记,方不方便,我给您汇报个工作…”
于伟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于伟正没有停下脚步,撂下一句狠话:“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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